轻尘确实变了许多。
他为子虚剑易名“如故”,又在寝居前种了满院向日葵,偶尔下山沽酒喝,依旧不胜酒力,醉了就睡在一醉湖畔的秋千上。
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唯掌门记起先前的密谈,猜出几分却不敢劝他——现在的轻尘就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琴弦,只消轻轻一拨,便要粉身碎骨。
掌门在这山雨欲来的满楼阴风里,突然有点后悔当初在他最难捱的关口,没有出手拉他一把。
终于,雨来了。
七月半,中元节,道家称这天为地官赦罪的日子。每年的这一日,明净台都会在清虚殿举办赦罪大典。
轻尘从前不理俗务,清虚殿他只来过两次,第一次是为参加赦罪大典。
那是在他首次下山前,依明镜台宗规,唯参加过赦罪大典的弟子才拥有下山资格。
当年他堪堪十岁,那日的天气、大典的流程他都已忘了,只记得师父让他好好看清楚那些跪在殿前阐述罪行的人们,而他神色漠然,当时他想:跪在这里忏悔的人绝无可能是他。
而就是那次下山,他救下时年五岁的小妖朱颜故。
第二次则在前不久,非地官赦罪的日子,殿前没什么人,清净的环境很合适思考。那时他才于一醉湖重遇朱颜故,心尚未定但幽情暗生,正是万般纠结时。
那一日他独自在清虚像前默立了许久。直到月上柳梢,他似乎才终于想清楚,俯身跪地,从来高昂着的头深埋下去。
“弟子心悦朱姑娘。”情字于他,沉重而生涩,他在心里慢慢说:“但弟子不悔不改,不求赦免,因她并非我罪名。”
他一直记得那晚的月色,月润如玉,映着应和他的夜风。风掀皱了他道袍一角,他没有抚平。
如他心动。
此次是第三次,他很是上心,还破天荒参与了大典的筹备工作。
大典当日,他没有着天青色道袍,而是穿了红衣,在一众以寡淡服色彰显淡泊的修士间显得不伦不类。
好在不伦不类的不只是他,这场典礼亦是。
当时斩杀朱颜故事毕,掌门顺势将他推向台前,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便是下一任掌门的候选。
大典来了许多人,却都不为观礼,只为攀他。
他们争相向他道贺,他也朝他们回笑,眼角眉梢却结了讽刺的霜——都是曾回绝过与他共抗螭寐的人啊!
不出半日,清虚像前的请罪台便已空置,清虚殿彻底沦为名利场。
寒暄和恭维声里,所有人视线的红色焦点缓慢而坚定地一步步走向殿前,在请罪台上直直跪了下去,随侍道童在他的授意下取来赦罪鞭。
这鞭粗得骇人,若无深入骨髓、煎灼脏腑的痛悔,上前请罪的人鲜少自请鞭刑。
场上静下来,交谈声转为私语。
掌门面色霎时青白,他急急上前,想阻止轻尘做什么荒唐举动,却已然来不及。
“轻尘自请八十八鞭,还请诸位见证。”轻尘面上带着麻木的平静,视那半只手腕粗的长鞭为无物。
八十八鞭是明镜台最重的刑罚,也是修士之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也有人想起“轻尘高兴疯了”的传闻,在场一双双精明的眼睛紧盯着他,如同一簇簇幽微鬼火。
第一鞭裹挟破空声骤然砸下,力透绯衫,碎布与血箭齐飞,轻尘额角已然见汗。
赦罪鞭制得太毒,挥鞭道童年纪轻,头回见这鞭子威力,哆嗦着不敢再下手。
“我早已锻体,被它伤不了根本,”轻尘呛咳两声,啐出几滴血沫,沉声威慑:“你若敢收力,往后便不必再跟着我。”
长鞭一次次从轻尘背上剐过,每一次都带走一层更深的血肉,轻尘开始还能端正跪着,最后已是瘫倒在地,在血汗交融里不住喘息。
良久,八十八鞭总算罚尽,小道童也虚脱般长舒口气,抖着手撂下鞭子,就要上前扶他。
轻尘却避开他伸来的手,他喉咙被血堵住,嗓音嘶哑,只能靠灵力推着传出,断断续续飘散在请罪台。
“朱颜故的罪……今日我轻尘都代她受了……”他话语艰难到有些难以为继,却仍勉力说着:“往后再提起朱颜故三字,便是干干净净的……”
此话一出,周遭唏嘘声一片,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啧啧称奇,还有人窃窃私语,但轻尘都已无心在意。他朝行刑道童使了记眼色,示意他拾起鞭子继续打。
小道童大惊,他看着轻尘血肉模糊的背,声音发虚,腿都跟着打哆嗦:“道长,不用再打了,八十八鞭,再深的罪业都赎尽了……”
“赎尽?她的罪我确赎尽了,”轻尘面上当真现出几许疯态,他唇畔挂着笑,目光却是凌厉的:“可是,浮世三千啊……怎么可能只她一人有罪呢?”
轻尘看不到,在他领赦罪鞭时,另一块飞来石中朱颜故的记忆也在缓慢放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