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扶光因他缺心少肺的反应怔了一怔,然后才咀嚼起这快要淡出记忆的宗门名,轻嗤着又发了记扎心刀:“悲问寺……太久没听,我还当贵寺散伙了。”
悲问寺历来同明镜台交好,自十年前明镜台的轻尘道长在赦罪大典上发了疯,明镜台日趋式微,悲问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也开始自扫门前雪,不再参与仙盟事务。
“谁说不是呢!”对此等辱没宗门的话,崔惊厄非但很赞同,还狠倒了番苦水,“按规矩,今年试炼我们寺再不出人,就要从仙盟册上除名。”
“实不相瞒,在下一早相中了乡下良田两亩,包袱都收好了,只等着吉时一到麻溜滚蛋。谁承想,抓阄大事上不慎走了霉运,代表全宗门过来凑数的苦差竟砸到了我头上……”
崔惊厄扯起淡来,呼吸相当顺畅,咳嗽也停了,一张病美人面甚至神采奕奕,血迹未干的唇瓣快速翕动,活泛的思维上下翻飞,几句话已从悲问寺发散到他厨艺一绝的二师兄,又侃向了后山他亲手栽种的油菜花……
谢扶光越听他鬼扯,越觉此人已不能叫病秧子,简直是个病癫子。
“闭嘴!”她冷声叱他。
崔惊厄立即抿唇噤声,跑马的嘴收放自如。
又静了少顷,谢扶光长睫一扇,状若不经意问:“醒的这么晚,幻境里有什么勾着你不成?”
她问话时,崔惊厄清澈愚蠢的目光狡黠地一闪,瞬息间先映出谢扶光斜斜垂下的眼,又循着那道视线在她左腕缠了一圈,电光石火间未能参出什么玄机,遗憾缩回的同时唇角已勾了个笑出来。
“道友好神通,一猜即中,”瘦长的拇指朝她翘出个风骚弧度,崔惊厄神采飞扬,“我那幻境可不得了,天上下银子呐,哪里叫考验?简直圆梦,但愿长醉不愿醒啊!”
这句其实有点离谱,偏又很合他气质,叫人一时难辨真假。
谢扶光冷眼睇他片刻,依然觉得这张俊脸很不讨喜。
懒得探究,她凉嗖嗖放了句狠话:“你若骗我,我立刻送你出局。”
“可不敢,哪那么没眼色,”崔惊厄想来当惯了狗腿子,没被吓着,还丝滑诌来几句恭维,“我观道友气度,定是绝顶高手,又天仓丰满,为有福之相,在下还仰仗道友提携。”
“你还会看相?”谢扶光轻嗤。
她生平所受恭维太多,最不吃油嘴滑舌这套。
“赶巧有个做神棍的副业,小小把戏,不足一提。相比之下,在下还是更精于察言观色、陪聊解闷。”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眨眨眼,不谄媚,甚至带点荒诞的真诚,“这荒郊野岭长夜漫漫,道友可缺个逗趣的跟班?”
“……先闭嘴吧。”
就这还察言观色?快烦死她了!
不再与他费口舌,谢扶光尝试沿不同方向找寻出口。
所见尽是清一色的死土矮坟,不声不响,没有凶险,也无尽头,是最令她厌烦的那种磨人秘境。
崔惊厄赘在她身后,听话地装哑巴,不比这迷阵有活气,存在感却比话痨时强烈。
“崔……”忍了一会儿,谢扶光陡然止步,一时忘了他的名,索性叫,“病秧子。”
崔惊厄不知正出什么神,险些从后撞上她,花容失色的同时,病躯灵活一个腾跃,往旁侧弹开一米见远。
“躲那么远,你见鬼了?”
咂摸着一个“鬼”字,崔惊厄神色有转瞬凝滞。
而下一秒,就见他鸦羽似的长睫忽闪两下,最终当不当正不正定在不远处。
“我……还真见鬼了。”他喃喃出声,“天上掉钱,幻境成真,我没看错吧?”
他的确没看错。
就在谢扶光转头的瞬间,前方虚空从天际降下一枚铜钱,圆形方孔,人头大小,正悬在两眼能平视的高度,侧边对着他们。
极薄,像片锋锐的铡刀。
秘境里的东西自不会是摆设,要么是出口的提示,解谜通关皆大欢喜;要么是危险的预警,做好准备迎接倒霉。
哪种都不容忽视。
围绕“人头铡刀”连踱三圈后,谢扶光烦躁地让到一边,抱着臂拿下巴尖点了点崔惊厄:“你来瞧瞧,这鬼东西是吉是凶。”
自荐的陪聊解闷惨遭拒绝,神棍副业倒争气得了大小姐青眼,崔惊厄庄重地清了清嗓子,同样绕着那诡异铜钱兜了三转,然后……尴尬地一摊手:“暂时没看出来。”
“没用!”
“别急,我再看看。”
崔惊厄大抵天生适合挨骂,情绪依然良好,还饶有兴致地兜了第四圈。
区别于市井流通的铜钱,“人头铡刀”没有正反,两面皆光可鉴人。
“嘶……”想起什么,崔惊厄右手食指第二截指骨抵着下巴问,“这么大片秘境,天降横财的好事不会只落在咱们头上吧?”
谢扶光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只是自进入秘境,其他人的影儿没见着半只,总给她一种单打独斗……不,负重一个烦人病秧子单打独斗的错觉。
“你想到了什么?”但她还是问。
“我从前也玩过铜钱,给人算六爻卦,”崔惊厄猜测,“若秘境里的人头铡……呃铜钱总数是六枚,会不会与卦面有关?”
“试试就知道了。”
他话音未落,谢扶光已挥刀挑着那铜钱翻了个面,干脆利落。
“道友果然好身手!”崔惊厄娴熟接下捧哏戏份。
“你不怕出事?”谢扶光扬眉。
“是安是危都是活水,怎么着都比死困着强,”崔惊厄倒是身脆志坚,“只是在下运气向来不佳,唯恐牵累……”
最后这句想来是真的,不待他把话说完,两人脚下即捧场地传出数道震声,地面陡然下陷,无边墓阵好似一张正在回收的巨网,把他们拢于股掌之间。
好消息:秘境活了。
坏消息:是迎接倒霉的那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