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冰雹刚停,大雪将至,一辆黑色公务车在厚厚的积雪上碾出两道车辙,驶出首都中心繁华街道,行至远郊丛林,于一处低调的温泉别墅外面,停了下来。
七八名黑衣人下了车,打开车门,搀扶着一位衣着光鲜亮丽、身披羊毛坎肩的男士,在众人的前簇后拥下,走进了别墅里。
推开包厢的门,对面两名年轻人立刻站了起来,神情有些紧张和拘谨。
“坐。”章楠反客为主,镇定自若地指挥二人坐下,他先去到主位上,挥手让人上茶。
他已年过五十,青春不再,但神情矍铄,淡紫色眸光清亮,依稀可见,年轻时是一个正宗的美人坯子,只是他的美充满刀锋,令人胆寒。
乔慕舟和席参博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地坐了下来。
“几年不见,你们长大了,都是大小伙子了。”章楠向后倚靠在红色缎面椅背上,望着前面两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都考上大学了吗?”
“我二人家门不幸,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哪还有心思考大学?”乔慕舟反问道。
“拿了那么一大笔钱,也不耽误你们生活,”章楠端起茶杯,自斟自饮,“还是说仅仅三年,就都花完了?”
“听不懂你说什么,”席参博嘴硬道,“以前我们的父亲可都是烟业巨头,每年分红都比你给的多,何况这几年我们坐吃山空,又不能再做生意,哪还有剩下的。”
“这可跟咱们说的不一样,”章楠道,“破财免灾,一次结案。你们看着风向,又来政府门口闹事,还假扮司机录音窃听,本事可越来越大,不是当年十六七岁的小孩了。”
“什么录音窃听,不是我们干的,像你这样杀人如麻、权势滔天的人,我们也惹不起,我们只是像你说的,长大了,明白了,我们的父亲是因何而死,你花那么一点儿钱,打发不了我们。”
“哦,那看来还是我给的不够多,”章楠道,“只是我很奇怪,你们也不该只长胃口不长脑子啊,要再多的钱,你们有命花吗?”
席参博一听这话不禁头上青筋迸出,嘴唇哆嗦,而乔慕舟却按了按他的手臂,定下心神:“我们敢来这里,就做好了准备。今天我把话说前头了,我们提前写了遗书,录了遗言,定时网络发布,今天晚上我们俩要是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去,恐怕你还要遭受一次舆论攻击,网络暴力,到时候你别说无法参选下一任总统,就是总理我们也要你当不成!”
“小子,口气挺大啊!”
“你敢跟我们拼命吗?”乔慕舟冷笑道,“我们可是光脚不怕穿鞋的,我们也不仅仅是我们俩,有的是要搞你的人,我们死了,还有后来人!”
“放肆!”章楠身后两名暗卫立刻举起了枪,指着这俩人的眉心,席参博两股战战,几欲崩溃,而乔慕舟迎着章楠的目光走上前去,用额头死死地顶住了枪口。
“放下。”
章楠挥手道。
“你们父亲的死,与我无关,当年我不过顾念着同僚一场,给你们一些抚恤金,想是你们受外人谗言,对我误会颇深。”
乔慕舟和席参博都是一哂,非常不屑。
“换句话说,当日之事如果真是我所为,杀死两个参议院手握大权的议事长,也都被我瞒天过海,掐死你们两个狗崽子,岂不更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何必受你威胁,”章楠低头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素圈婚戒,“还是说你们认为,你们有什么过人之处,金钟罩铁布衫,保你们躲得过去。”
乔慕舟心中暗暗惊叹,他的推诿说辞,竟被那人猜得八/九不离十。
只听席参博立刻照本宣科,念出了标准答案:“你假造车祸,能让我们的父亲一起上路,但若牵连我们二人在内,那叫斩草除根,杀人子嗣,岂不是做得太明显、太嚣张?何况当日被你暗杀的人不止我们父亲而已,你也怕影响太大,仇家太多,给你丈夫儿子招来祸患!”
章楠果然面色阴沉,闻言冷冷一笑:“蚍蜉撼树谈何易,我相信以你们的胆识,背后没人,未必敢上桌跟我谈判。我也是闲来无事,就跟你们玩玩。条件由你们开,但我要看值不值。否则别说什么定时发布的证据,就是现场直播,我杀鸡焉用牛刀,也不会被你们威胁。”
“好,”乔慕舟见他上了套,微笑举起了一个拳头,“一百亿,我要现金。”
“你当我开银行的?!一百亿,上哪儿找这种现金流?”
“别装了,总理大人,你们游览太空又遨游宇宙,随便一个水星鸢飞行器都不止一百个亿。”
“我给你一百亿现金,你拿得了吗?!”
“别管我拿不拿得了,先看你拿不拿得出!”乔慕舟狞笑一声,“还是那句话,我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们要命一条,也就只剩命了,但你可就不一样了,总理大人,诚如你所说,我们背后有的是高人,也有你的熟人。”
俩狗崽子走了,章楠坐在这里,迟迟没有动身,他在思量,也在考虑,一百亿不是拿不出,而是这俩小子到底是不是诈他,令他有些怀疑。
“章总,我看八成是胡诌的,这俩人这几年的动向我查过了,席参博好色,乔慕舟好赌,当时给的抚恤金等他们成年后交到他们手里,没两年就都挥霍了,而这回跑出来披麻戴孝又为他们的父亲喊冤,应该是看到孙参谋长被群而攻之,想趁火打劫,再讹一笔。”
“可几年不见,当年不过瑟瑟发抖的两个人,现在性格大变,明显翅膀硬了,像是背后有人支招。”
那天父赵一宁,十年唯唯诺诺,不敢自认天父,这回忽然手持火令牌,直接宣布继任天父,公诉于皓南孙舜香,他的背后是谁,那几乎是一张明牌。
而这俩人今天敢来这里,什么定时发送遗言录像,也像是有人撑腰,才有这个胆量。还有赵一宁事件舆论沸腾,在半小时内以病毒式传播闹得人尽皆知,也像是以前的老对手,习惯做的事。
他有一种不祥预感,这次绝不是空穴来风。
“可是章总,那人在厄斯混迹多年,多次出现,那是实打实的消息,孙参谋长到处布线,几经埋伏,都没有抓到他,难道他能回水星来了?”
“很难说,有关他的军报我全都看过了,这人胆识计谋阴险狡诈,不在皓南舜香之下,有没有可能抓不到他,就因为他已经回来了?”
“那是怎么回来的?坐水星鸢?据说水星鸢安检设施极其严苛,根本无法蒙混过关,更别说他是咱们A军甲级战犯,露头就秒。”
“有没有可能……坐着别的飞行器?”
“章总,现在的厄斯连航空局都不准设立,根本没有飞行器供给厄斯人使用了。”
章楠闭上眼睛,沉思片刻,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他跟王室的人交手半生,那套熟悉的打法、固定的模式、掀动的舆论、动手的时机,甚至这两个年轻人各有把柄,都像是王室惯用的犬马。
“还是从这二人入手,调查下去,一定有收获。”
“是。”
一百亿对一个每日过手无数个国家重大项目、对国家各个企事业单位立项拥有决定权的总理来说,不算一个大数目,他很快调动一部分国有资金,来回换了七次交易头目,分门别类,将一百亿尽数取出。
一百亿水星币等于一百万张一万元,装箱进车,也不过是一辆大型面包车,就能全部装完。这辆车一路翻山越岭,从郊区到密林,从断壁残桓到荒野乱葬岗,终于到了乔慕舟和席参博给出的交易地点。
可他们人却不在那里。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知道规矩吗?”章楠的手下有些气急败坏。
“这货是你们拿得走的吗?”乔慕舟在电话中笑道,“连钱带车,都放那儿不动,你们走。”
“人呢?我们要的人在哪儿?!”
“回到市中心,武陵喷泉广场,”席参博道,“快去吧,人跑了可别怪我们没提醒,那是你们没追上!”
这一伙儿人连忙往回赶,可一面包车的钱却也留在这深山老林里,乔慕舟特意提醒,钱一动,人就撕票,只远远的有一队护卫兵,在周围看护。
到了喷泉广场,一伙儿禁卫军荷枪实弹在周围设置关卡拦住路人,他们进行范围内地毯式搜索,只是顾前顾后,左右寻觅一圈儿,没看到人,只见中间立的总统丰碑地上,有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根金色发丝,用石头压住,没被风吹跑。
“快拿去化验。”
“是!”
“禀告总理大人,是他,是王宇行。”
章楠站起身来,深感不妙:“看看钱去哪儿了?!”
“是!”
“报告总理大人,那一车钱,那些钱……”回来交差的人言辞闪烁,磕磕巴巴。
“快说!”
“2t燃/烧弹从密林里远程万箭齐发,整个货车瞬间燃爆,我们未等靠近,就被火势扑了出来,那一百亿,灰飞烟灭了……”
章楠握着这几根头发和几张DNA检测报告,气得脸色发白,胸膛起伏。
“给我找出那两个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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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又是我赢了!”
“殿下,我们刚刚已经损失了一百个亿,这会儿还拿我们开涮呐?”
烟雾缭绕,绿色桌面上散落着花花绿绿的卡片,一场扑克赌局中,四个玩家正在彻夜玩耍,猜牌和赌牌。
“一百亿不过是个小钱,”王宇行叼着雪茄,“兄弟们,目光放长远一点儿,你们手握最大的牌,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玩得真是心跳,”席参博道,“实话跟您说,这两个多月我没有一天能睡好。”
说完目光不住地往一旁的美人身上逡巡。
杜芊芊娇笑道:“干嘛一直看我啊,我都能生出一个你了,竟然还对我抛媚眼呢。”
“哎呀,我是真没见过多少厄斯人,”席参博道,“自从认识了咱们殿下,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见识了,就是厄斯美女,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王宇行眯起了眼睛,盯着他看。
“小博,别得意忘形了,”乔慕舟道,“殿下,这一票确实玩得尽兴,只是让那总理大人知道你回来了,又让他损失了一百个亿,虽然我们心情不错,但也没赢到我们手里来啊。”
“放长线钓大鱼,一百个亿的窟窿他随便就能补上,”王宇行道,“你要拿上一次的胆识,继续跟他要,他为了拿住我,你要多少他给多少。”
“可我也真怕花不出去啊,那钱都是连号的,花一张我们就得死,”乔慕舟道,“殿下,想想办法吧。”
“下回要金子,”王宇行道,“在厄斯经历那么一场经济危机,感觉不管去哪儿,还是金子最硬。”
“可金子我们拿不动啊,那可太沉了,”席参博道,“您这里倒是人多,可也怕人多势众,我和大乔我们就俩人。”
“看看,这不见外了吗?”王宇行在桌角嗑了嗑烟灰,“这样,你们去要金子,这回翻十倍,来个一千亿黄金,就让他装船往海里去,甭管他给多少,我都能吞下,回头兑换成厄斯币……现在汇率多少?”
“0.6,”杜芊芊道,“厄斯币没水星币值钱,水星黄金更是高价,你们两位既然对我们厄斯美女感兴趣,那不如让我带你们去耍耍,有钱哪里都是家。”
“那敢情好,”乔慕舟笑道,“还真别说,水星敢这么耍总理,我们俩只怕有钱没命花。”
“那今晚麻烦您了殿下,再给我们几根头发。”
王宇行盯着他,觉得他蠢得厉害:“我说,光薅我头发他还能信你啊?这回得玩个大的。”
“殿下,我看您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外面又有这么多兄弟跟着您混,”席参博道,“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了金条再把他宰了,您看行不行?”
“那得看他造化,”王宇行笑道,“能宰当然宰,只是你们暂时回不了家,我给你们安排个住处,怎么样?”
“没问题!”席参博道,“有这美人作陪,去哪我都行。”
说完将雪茄从嘴巴上拿下来,竟要杜芊芊张嘴,接着他的烟灰。
王宇行赫然拿出一把银色方枪来,对面二人登时吓得一动不敢动,半晌,慌了慌张,连忙站了起来,又都双腿一软,接连跪了下来。
“我该死!”席参博猛扇了自己一巴掌,“喝点儿酒不知道姓什么了!”
“是我没管好他,殿下,您消消气!消消气!”乔慕舟连忙作揖。
“殿下。”杜芊芊起身挽住了王宇行的手臂,一下下捋着他的后背,像是给他顺毛。
“别拿我姐逗闷子,”王宇行用枪分别戳了戳俩人的头,“还是那句话,是兄弟,豁出命来,挣钱一起花。”
“对,对对!”
“殿下,我们俩为您马首是瞻,绝无二话!”
三天后,章楠终于摸到了乔、席二人的住处,一进门,两边护卫开道,中间的牌桌掀翻在地,地上散落着大把纸钞,旁边横七竖八,都是一伙儿人在这聚众闹事的痕迹,里里外外,一片狼藉。
他踢开身前的椅子,进到里面内室,护卫们进去一看,吓了一跳,并不认识里面的人,连忙后退,而章楠却不惧怕,推开他们,直接往里看。
只见墙上挂着一张硕大的肖像,身上穿着红白二色Anger戎装,却是多年前的新兵营同窗,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
康珠。
“章楠,你这个臭婊子!”
“婊子杀你!”
砰的一声枪响。
往事一幕幕,从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
肖像前摆满了各种水果和香烟贡品,中间一个香炉,上面插满了未燃烬的长香,供台上、桌上、地上,都是香灰。
章楠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原来,这就是王宇行曾经的居住地。
他走出大门,往道路两边看去,不远处一个路灯下面,一个银白色监控摄像头,忽明忽暗。
数据很快恢复了,他看到了乔、席二人喝得脚步虚浮,被人扶着出来,坐上了车,而最后出来的那个人,不但毫无乔装痕迹,甚至跟监控摄像头直接对视,抬起右臂,举起右手,瞄准镜头,做出一个狙击的动作。
砰!
章楠将电脑的画面定格,怔怔地望着他。
当年在赵云可的葬礼上,一袭白衣,披麻戴孝,抱着骨灰盒流着泪离开的20岁青年,像笼罩在他们心里的阴影一般,时隔十几年,终于回来了。
他看来什么都没有变,金发耀眼,皮肤冷白,眸光黑亮,笑得有一丝顽皮不羁,清新帅气。他记得年轻时的凯文逊,男人女相,面容俊美,堪称邪魅妖艳,超凡出众,尤其是眉毛和眼睛非常好看,令人难以忘怀。
他们这些人都没见过凯文逊的中年,因为他没有活到中年,而现在,章楠看到了三十出头的王宇行,他拥有一张棱角分明、线条清晰的脸庞,眼神笃定中透着聪明和狡黠,身姿挺拔、高大,可比当年的凯文逊要更有成熟男人的魅力。
王宇行,你这个三十多年前就该死的人,竟然活到了现在。
章楠从不为当年乃至现在的所作所为,有一丝后悔,而他当时一念心软,放过的乔、席二子,从现在来看,事实证明,他就是放错了。
斩草就要除根,不够心狠,地位不稳。
他又一次通过中间方联系到了乔慕舟,这回他可不再上当了,要一千亿金条?没问题。但王宇行这个人,他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