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鹤庭坐在首都军警检察院审讯室里,对面坐着的人,是孙舜香。这是十多年来,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上一次还是在新兵营里,他孟令华是厄斯人的身份被于皓南拆穿,一刀插进肺腑,险些送了性命。
如果今天他的身份是一名普通的厄斯人,那么按照现行厄斯国家法律,孙舜香作为水星人无权来审,但他现在是二星中将吴鹤庭,是一名A军战士,案情又跟甲级战犯孟令华有关,这一总统竞选者便抛开最近忙着四处演讲、伟大的总统竞选事业,亲自来审问他。
“吴鹤庭,近年阿波罗战队屡立战功,方缇虽是一军主帅,但其中有你不少功劳,特别是孟令华的死讯是你带回来的,我们不得不慎重对待,”孙舜香合上他的履历报告,看向他,“我就开门见山了,孟令华和你是什么关系。”
“只闻其人,只见其尸,”吴鹤庭道,“我从没见过孟令华本人。”
“那邓运涛和你交情如何,”孙舜香道,“你们之间有上百封秘密邮件。”
“算不上秘密,都是医术上的交流,我们都是玛利亚医院的医生,特别是他德高望重,是业界泰斗,我作为水星人虽然和他同属不同星球,但我们都是从医者,少不了医术方面的讨教。”
“但你比他小了接近20岁,他却尊称你为w先生,看起来不像同行,”孙舜香怀疑地抱起手臂,“未免对你太恭敬了,这很奇怪,在信件之中,他看起来……更像你的下属。”
“是他为人谦逊,互相尊重罢了,”吴鹤庭道,“我虽军中建树很少,但从来到厄斯,在玛利亚医院从医7年,还算有些口碑。”
“我曾经问过方缇,你的水平如何,李西彤也没少在我面前夸过你,”孙舜香道,“他们都说你有起死回生的医术。”
“两位谬赞了。”
“邓运涛两次在邮件里问你,‘为什么不亲自参选’,”孙舜香道,“他似乎忘了你是水星人,或者说……”
他竟玩味儿地笑了:“你要不是水星人,而是厄斯人,这些疑虑便没有了。”
吴鹤庭听到这里也笑了,好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摊开双手:“我是经过航空基地千锤百炼、种种测验,来到厄斯的水星战士,我怎么会是厄斯人?孙参谋,您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吧。”
孙舜香望着他,眼眸里散发着淡紫色的弧光。
“让西彤过来。”
他向后面的人说道。
“吴总,实在是证据确凿,不得不查,事后冤枉你了,我一定道歉。”
“不敢,劳您大驾亲自审我,都是我的罪过。”
不一会儿,李西彤进来了,手里拿着医药箱,看着吴鹤庭的神情里满是歉意。
“对不起。”
吴鹤庭摇了摇头。
李西彤拿出头骨探测灯和蓝光扫描仪,这是通过骨密度和光透法来检查一个人的头骨和脸,是否动了骨骼和面容再造重整,也就是说,看看吴鹤庭是否整容的同时,通过厄斯人与水星人的唯一区别——头骨内三角形状,确定他的真实身份。
“我知道这太扯了。”李西彤走近他时,仍旧感到非常冒犯。
他认识吴鹤庭也有七八年了,真正并肩作战的日子,是黄玫瑰灯塔孤儿被伤眼球事件中,他和吴鹤庭以及方缇一起,日日夜夜救治患儿,当时吴鹤庭的专业和敬业精神,曾深深打动了他。
“军中无小事,也没有很扯的事,”吴鹤庭笑道,“不过,我在狭鸥岛之战中被炸伤了眼球,面部是做过重整术的,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的判断。”
“不会,主要也就是看你的头颅内三角骨和大的面容改变。”
吴鹤庭点了点头。
蓝光扫射在他斯文俊秀的脸上,从下颚到鼻翼两端,颧骨到眉骨,从高挺的鼻梁,到那双漠然的义眼。
就在李西彤向上探照时,吴鹤庭那双从来没有情绪的眼睛,忽然躲了一下,继而屏住了呼吸。
李西彤倏地愣住了,随即意识到,是自己的信息素被闻到了,当即向后退了一步,面上逐渐发烫。
三角骨成影在一瞬之间结束了,蓝光透过他的鼻梁,也是实心的,下颌线清楚,骨干端正,只有陈年的缝合伤疤,看出是炸伤后的皮肤修复。
“没问题了,”李西彤低头道,“真的很抱歉。”
“为人下属,忠人之事,没关系的。”吴鹤庭笑了笑,“对了,竞选结果怎么样,咱们俩谁赢了?”
“以后见到方上将,都要尊称一声方院长了。”
“啊,”吴鹤庭露出遗憾的表情,摇了摇头,“真是太不服气了。”
李西彤笑了,看出他是故意在逗自己,只感叹这时候跟孟令华案件都扯上了关系,已经是生死存亡之际,他还能这样轻松的谈笑风生。
“我相信以后咱们还会有机会,吴医生,加油。”
他拿着药箱出去了,却眉头紧锁,义正辞严地向孙舜香汇报了一件重要的事。
果然,孙舜香再进来时,看着吴鹤庭的表情微微变了。
“你前些天在医院遇袭,是怎么回事?”
“现在还没查出来,行凶者极其狡猾,躲过了医院所有监控。”
“但开着方缇的车跑了,”孙舜香嘴角抽动,“吴鹤庭,不要一味偏帮你的主将,这对你自身来讲,非常不利。”
“我没看清是谁袭击的我,我的主将赶来救我的时候,他已经跑了,我也不能随意揣测。”
孙舜香看着他,手里来回来去,倒腾一支钢笔,尽管他从审问到现在,一个字也没写。
“你可以猜测,我又不是法官,也不是警察,我是你的上级,你怀疑是谁就告诉我,我自有我的判断。”
“我只能说,我正在追求我们方总。”
孙舜香手中的笔一顿:“你怀疑,是你的情敌袭击你。”
“是,”吴鹤庭道,“包括我今天会出现在这里,我一点儿都不意外,因为我的情敌,他很厉害。”
孙舜香的表情随着他的话而逐渐凝重而严肃。
“孙总,我想知道邓运涛和孟令华的通信,是以什么方式,”吴鹤庭道,“想那孟令华为厄斯五星上将,这么多年,除身死以外,毫无线索,他能和邓运涛串联起来,想必之间暗号密码,非一般人能解,是咱们的人解开的吗?”
孙舜香垂下眼眸,没有回答。
这条线索是白晓兰提供的,有人直接给他递了举报信,他顺藤摸瓜,不但找到了邓运涛,还有48个因邓运涛而被囚禁的厄斯军人,他们都是一伙儿的,都更名改姓,由厄斯军方,化为了普通医护人员。
而孟邓二人通信所使用的《汨罗古医术》暗语,是白晓兰的知识盲区,孙舜香认为如今军中也甚少有人能联想到并解开它,但如果是那个人……王宇行,就并非不可能了。因为他清楚记得,当日他抄了方缇在医院的卧室,他的私用书架第二行第三本,就是那本厚厚的《汨罗古医术》。
“很巧妙的嫁祸方法,”孙舜香看着他,“吴鹤庭,孟邓二人的通信时间,长达八年。这个时间跨度,方缇当时还未成人,你还不是他的情敌,他也不至于伏线千里,在当年就布下今天这盘棋。不过,你想为邓运涛脱罪的动机,我是领悟了。”
孟令华心中暗暗惊叹,他孙舜香果然不是会被牵着鼻子走的人。
这双球之战,多少厄斯精英强将埋伏在水星各个国家重要机构里,被孙舜香揪出并残杀示众,数不胜数。他明明长得清丽动人,天生紫瞳,但多少年来他都是厄斯将领闻之色变、见之胆寒的地狱罗刹、催命官。
“医者之间,难免惺惺相惜,如果您要这么想,那我无话可说。”
孙舜香往后靠着椅背,悠然笑道:“阿波罗的人都跟你们主将似的,挺傲的,是不是以为你本事大,我就不能怎么样。”
“那倒没有我们主将本事大,我是觉得……挺可笑的,我不过是追求爱人,他却疯狂至此。”
“就单单是情敌吗?”孙舜香有些不理解,“会不会是……为了冷啸冷炮的秘方。”
吴鹤庭闻言看着他,有些不屑。他知道孙舜香一直不爽这一生化武器秘方不在Aland之手,甚至以己度人,以为王宇行对他的袭击或者嫁祸,也是为了秘方。
如果这么顺着他的思路说,自己能够脱身,但是恐怕对方缇不利,一旦孙舜香意识到王宇行要秘方,那么方缇会被他监听,甚至会被他控制。
“他如果一心想着秘方,就不会在西菻大败于总了,他曾经有太多拿到秘方的机会。”
吴鹤庭感到很无奈,他竟然在诉说王宇行有多爱方缇,尽管这是最让他痛恨的“事实”。
但这显然让孙舜香无法理解,他理解不了“爱情”这个东西,会比“事业”重要。
“我有一计策,”孙舜香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咱们将计就计,我这边将你关起来,先麻痹他,等抓住他,我再分辨你的清白。”
换句话说,没有王宇行真身出现,他是无法相信吴鹤庭就跟邓运涛、孟令华之间那么“清白”,但若真是王宇行嫁祸,那么他更不能让王宇行“如愿”。
“可以,我配合,”吴鹤庭,“捉拿王宇行,是我毕生夙愿。”
孙舜香撩起眼皮看着他,这双没有情绪的眼睛都能让他看出嫉恨来,可见情敌一事不假。
方缇很快来了,询问案件进展。
“需要时间配合调查。”
孙舜香望着他,竞选结果已经出来了,让他很意外,按说以厄斯人贪功好利的秉性来说,以钱开道,李西彤无往不利。
“恭喜你啊,方院长。”
“叫我方上将,孙参谋,”方缇道,“有任何出格审问的情况发生,以及对吴总此次当众拷走所造成的名誉损失,我都将追究你的责任。”
“是,”孙舜香向他敬礼,“方上将。”
方缇进去跟吴鹤庭说了两句话,无外乎好好配合调查等叮嘱,待到从里面出来要回医院去,孙舜香叫住了他。
“等一下。”
他伸手向右边,张吉惟连忙从他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红色请帖,递给了他。
方缇接过,打开一看,目瞪口呆。
竟是孙舜香的喜帖,他要结婚了。
方缇望着一旁站着、难掩喜色的准新郎,不禁愕然道:“你想好了吗?!”
“你个小不点儿,”孙舜香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头,“竟跟你哥一个反应。”
那日正是新旧交替的元旦,孙舜香和张吉惟去到西菻,与Aland大部队团聚,见到了他们的主将,于皓南。
孙舜香汇报了一连串的公事,大概有十七八件,重要的事以军情汇报书的方式递交,简单的事一句话两句话概括,而自己决定结婚的事,是在所有事之后,提了那么一句。
“我要结婚了。”
说完,递过去一张军队内部结婚申请书。
“哦。”
于皓南披着军大衣,接过去看都不看,手里还在翻看着刚刚拿过去的那本厄斯政治划分体系细则,闻言抬眸,看向了孙舜香。
他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问道:“和谁啊?”
“老张。”孙舜香转头,“张吉惟。”
“到!”张吉惟推门进来了,可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脸上的喜悦根本抑制不住。
“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这是目前最快平息舆论风波的办法。”孙舜香道。
“我是问你,”于皓南看着张吉惟,“你想好了吗你啊?!”
“我想好了!”张吉惟立正挺胸道,“于总,我想了快十年了!”
“胡闹,”于皓南看着这二人,“这些日子我没少批结婚申请,但都是双方心甘情愿、自愿结成连理,你们是这个情况吗?”
“我们都愿意啊。”二人不约而同道。
“孙参谋,你出去。”
“我干嘛出去啊?于总,这件事我想明白了,我插足的事,不但影响了我,也影响了你,不但在厄斯引起轩然大波,在水星……舆论也很不好听。”
“我不在乎。”
“我以为我也能不在乎,”孙舜香道,“但我受不了他们认为我的军功,我这些年的付出和努力,我肩章上的每一缕麦穗每一颗星星,都是陪/睡得来的,我受不了。”
“李若希不是已经写了澄清……”
“没用,李若希在我们母星还是厄斯都有着超高口碑和人气,他们都认为李总是被逼的,被你逼迫写下的,还有说是假的,p的,反正双星上的人为了把我打成淫/娃/荡/妇,无所不用其极。”
“你在乎你就输了,一个钢铁战士,刀枪炮弹都不怕,还怕这些谣言?”
“我怕,因为我不是你,我不过是个Omega,这就是性别的不公平,”孙舜香蹙着眉道,“只有你们知道我是怎么干干净净走到今天的位置,但他们不信我,他们诋毁我,而我以后想要担负起于总您对我的期望,我是需要选票的。在这种情况下,张总跟我都是您的副将,只有我们的结合,才能彻底粉碎那些谣言。”
“那你爱老张吗?”
孙舜香笑了:“爱不爱的,太奢侈了,人不能什么都有,什么都想要。”
他又转过头,看向张吉惟:“对不起。”
“永远别对我说这句话,”张吉惟道,“上天一定是垂怜我,才给我这样的机会。别说当你虚假的丈夫,就是当你的垫脚石,我也立刻就死,躺在你的脚下。”
“你真是有病。”于皓南忍不住道。
“哈哈,”张吉惟满脸苦笑,笑声慨然,“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于总,恳求您批了我们的申请书,我就算死了,也能瞑目了。”
于皓南仍旧压在手里几天没批,这些天,张吉惟天天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前去恳求。
于皓南连想到自己和李若希,因为结婚初期自己的心不诚,而造成的种种后患,不得不对自己的副将加以提醒。
“你怎么想的,我能猜到。你幻想以后会弄假成真,那是你不了解孙舜香那个人,他根本不会把你放在眼里。功利心重的人,只适合追求功利,爱不爱的就像他自己说的,根本不当回事,到时你美梦落空,一定不好受。”
“于总,什么都瞒不过你,我要说我完全没有私心,那不可能,”张吉惟诚恳道,“可如果不是我,他此刻为了解除困境,也一定会去找别人。我爱他那么多年,怎么能忍受他去找别人?那不是剜我的心吗?就算将来我会痛苦,会幻灭,但我起码努力过,坚持过,失败也好过放弃,让我放弃,不如让我去死。”
“你个九尺男儿天天要死要活的,情情爱爱,就有那么重要了?”于皓南十分看不起。
“于总,”他再一次双手作揖,“我已经食不下咽,无法呼吸了,请您看在我为Aland服役多年的份儿上,饶我一命吧!”
于皓南见他执迷不悟,该提醒的也提醒到位了,不得不作罢,签了申请书,还给了这二人。
厄斯的元旦,四季时长是水星的两倍,冬季好像特别漫长。于皓南给Aland大队人马批了探亲假,远征军也在悄悄地换血,留在这里的大部队大多出征五年以上,该回家看看了,而A军留在水星养兵千日,也该来厄斯国境遛一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