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方缇睡了五个小时,忽然醒了,睁开眼睛,“蹦”的一声,跳到了地上,光着脚冲出了卧室,一手啪的一下,拍到了门边儿上,慢慢伸出头,往外看。
王宇行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睡觉,左边胳膊压着自己的额头,右边那只金黄色的大肥猫,蜷缩在他的臂弯里,睡得正香。
方缇把心收回到肚子里,轻轻松了口气,王宇行已经睁开了眼睛,一声不发地看着他。
“诶嘿,搂着猫猫睡的啊。”
方缇慢慢向他靠近,也要躺倒在沙发上,以前俩人特别好的时候,就喜欢在这窄窄的沙发上“叠叠乐”,不管面积多么狭小,王宇行把他搂在怀里,都能保证不让他掉下去。
“没皮没脸的,一晚上扔下去好几回。”
王宇行拍了几下汤姆的肥屁股,要撵它,汤姆不耐烦地喵喵了两声,换了个姿势,继续赖着不走。
“冬天来了,屋里太冷,小猫觉得你暖和。”方缇瞅他不注意麻溜地躺他左边去了,刚要摊开肚皮也跟汤姆似的往王宇行臂弯里躺,王宇行直接弹跳起身,跨过方缇,从沙发上蹦下去了。
“……说陪你睡一觉,这是不是陪完了?”
“我还没醒,”方缇假装打了个哈欠,头发后面翘起了几根,身上纯棉的睡衣,领子歪斜着,“我还要睡。”
王宇行将目光移开,转身走到了门口,方缇从沙发上连忙起来,一直光着脚,跟在后面。
“那你什么时候再来?”方缇看到他推开了门,“……看看患者。”
“需要我看着吗?”王宇行转头看他。
“需要的,”方缇点头,“需要护工。”
“孔钟会过来。”
他走了,方缇趴在门口,看到他背过身几下换上了新的人/皮/面具,在走廊拐角处,消失不见。
“喵~呜。”
汤姆也站在门边,和方缇一起,目送这个脾气不好的人。
方缇在“可支付”里面收到了一笔“十万”的转款,来自于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备注是“诊疗费”,这是王宇行给他交付的押金。
方缇没想到他仍然手头阔绰,“王有钱”人设不倒。
孟令华从监控视频里捕捉王宇行的身影,到了15层,人就没影了。
15层是孟令华特意为方缇开设的无监控安全区,就是为了保护方缇,让他出入自由,让这个水星人能时不时通过“直接通道”,救助一些在战争中受伤的A军战士。
而这种特权,竟被方缇用在了王宇行身上。
吴鹤庭没有开口去问他,他没有立场,也不能暴露出他对王宇行的敌意,这不成熟,也不聪明。他也明白,在方缇漫长的成长岁月里,王宇行对方缇的“意义”是什么,但是——
他仍旧气得脸色发青。
青色的血管纹路从手背到胳膊上隐隐凸出,这是强效美白针的副作用,虽然让他的肤色在最短时间内变得很白皙透亮,但仍旧没达到他想要的结果。
要冷白色,像王宇行一样白。
在他为了变美变帅的路上,一去不复返,方缇却还是收留了被他手下到处围堵追杀的王宇行,收了他的患者下属,做了手术,并且……收留王宇行,过了一夜。
他决定不把医院当成礼物送给方缇了,因为方缇还爱着王宇行。医院完全属于他以后,医院,便是王宇行最安全的隐蔽场所,方缇会把王宇行养在医院。
这违背了他出于爱意,赠予医院的初衷。
这让他受不了。
孟令华是个抗压能力非常强悍、能为人所不能为之事,何况年过四十,很有城府,但这种滔天醋意还是烧得让他头上冒火,第二天看到方缇时,都几乎隐藏不住。
“你这个眼睛……”方缇疑惑地看着他,“是不是该调整下位置了,有些物理性凸出。”
“是吗?”孟令华冷笑一声,开始伸手,自戳双目。
“别这样,太暴力了,”方缇说,“两边轴承得加点儿油。”
孟令华从兜里拿出一个白色塑料小瓶,方缇一看,有些愕然,上面的文字他认识,还是在福利院时吴鹤庭做带教医生,他是学生,送给过孟令华一瓶自制的眼部润滑油,竟然还留到现在。
“没用完?早过期了吧。”
方缇抢下来要扔,孟令华拦住了:“药液定期换了,只是瓶子还留着。”
“瓶子也是一次性医疗用品啊,你这常识都不知道。”
方缇还是给它扔了,从诊疗室抽屉里拿出一瓶新的。
“正好试试我这新出的润眼油,普遍反应适配度和耐受度都很不错。”
孟令华仰躺在治疗床上,睁着漠然无情的义眼,方缇坐在他的头上方,双手固定好他的位置,让他睁眼、闭眼,听从命令,然后往左右两侧眼角处,往里面滴眼部润滑液。
这是很敏感也很痛苦的事,有些盲人宁愿失去光明也不想跟义眼磨合,原因就是义眼是人工产品,即便多次更新、升级换代,它跟人/肉眼眶的磨合都是残忍的,经常“血泪横流”,甚至血肉模糊,非常疼痛。
但方缇的手法很娴熟,不断揉捏眼眶让眼部放松,更在滴液的时候又快又稳,孟令华忍过那酥麻的痛意后,还是睁着眼睛,执着地望着方缇。
20年战乱,风霜刀剑严相逼,他的人生早已七零八碎。所有强国强军梦想,也早已被A军粉碎,他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在意,方缇是他对人间的唯一眷恋。
“闭眼。”方缇点了一下他的眉心,他温顺地闭上了眼睛。
龙思齐在第二天傍晚苏醒,醒来后看到的是方缇,并没有多吃惊,尽管他已经在床上因为镇痛而发烧昏迷了几天之久。
“方少将。”他对他的信息还停留在少将。
“别说话,休息,”方缇道,“你现在禁食禁水状态,还没有力气,三天后可以吃流食。”
龙思齐往门外看了看,这病房只有仪器“滴答、滴答”的声音,外面走廊漆黑一片。
“一定是殿下把我送来的,方少将。可以求你一件事吗?”龙思齐艰难地举起一根手指,“就一件。”
“你说。”
“告诉殿下,我过几年会自愈,不要再到处找医生救我了,”龙思齐的眸光望着方缇,竟十分清澈,“浪费他那么多时间,真不值当。”
“你不会永远瘫着,最多三次手术,我给你上腰部钢托,你能站起来,也能生活自理。”
“……”
方缇的话让他愣住了。
半晌。
“是殿下要你骗我的,对吗?不用这样,”龙思齐苦笑道,“我受多严重的伤,我自己知道。”
“是真的,我不骗你。”方缇道,“我对你的殿下也是这么承诺的,他付了一大笔钱给我,做你这手术绰绰有余,治不好的话,他可是要把钱拿回去的,那可不行。”
这下龙思齐是真的懵了,他上半身支撑着,想要看清楚方缇的表情,他既十分想相信,又怕一次次希望燃起,又一次次失望,最终,他躺下了,脸转到另一边,无声地恸哭。
==
孔钟很快过来了,看到方缇后小声说“我是……”,方缇点了点头,望着他脸上这横七竖八的面具。
“破了吗?”孔钟摸了摸自己的脸。
“破倒是没破,就是这皮儿做得太不牢靠,有些口眼歪斜。”
“我也是这么跟殿下说的,但殿下说正好让我来扮演治口眼歪斜的病人,很合适。”
方缇笑了,让他进去护理龙思齐。
第二次演讲日期就快到了,方缇早早地背好了稿子,准备就绪,可最近出外坐诊或是进行手术时,总觉得别的医护人员看他的眼光怪怪的,偶尔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却是“小偷”“监守自盗”这样的话。
等他转头看去,又没人说话。
周旋作为他的副将,吞吞吐吐向他说了内情。
“你上一个马甲是陶雯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知道了。”
“还说你监守自盗,偷了医院很多药材跑了。”龚玥凝补充道。
“这是怎么传出去的?”方缇有些不解,上回他说漏嘴过,但吴鹤庭给封嘴了,消除了影响。
“现在风评变得很差,你是水星人不假,他们也知道水星人必定要占几个席位,但用卡车运走库房的药品……反正现在大家的评价不大好。”
方缇挠了挠头发,这可难搞,毕竟当时陶雯做的事,也是非常时期造就的。
“方总,我看是Aland的人做的……”龚玥凝说完,跟周旋对视一眼,没敢再说下去。
李西彤是他们俩的前上司。
但方缇听出来了,他愤怒地直接给孙舜香打了电话质问。
“我是小偷的事,你那边传的?!”
“什么?我不知道啊。”
“别给我装!我看到票池浮动结果了,李西彤在我上面!”
“哈哈!”孙舜香那边忍不住笑起来了。
“你太过分了!我是陶雯的时候偷药不假,可那不是因为你们Aland缺弹少炮,让我加急赶制w炮吗?!难道我偷药不是为了你们?!”
“方缇,懂不懂政治,你和西彤是竞争对手,就算不是他干的,我干的,也可能是他的下属干的,你怨不得别人,谁让你们两党相争……”
“我们不都是A军,都是水星人吗?!”
“那可不一定,玛利亚医院是所有医院的头儿,我Aland第一军医当然要当第一医院的头儿,这可不是水星,医院院长也不世袭,”孙舜香冷酷地说,“怪就怪你真的偷了药,因为什么偷的,那厄斯人可不管。”
方缇挂断了电话,跟这种人有什么可说。
他转身冲出办公室,一眼望向曾经的医疗伙伴们,果然看着他目光不善,这种“吃里扒外”的行为,谁能容忍?本来玛利亚的医疗设备和药品储备在战乱的时候就捉襟见肘,他是犯了死忌。
“我们联名举报到工会,要求撤销方缇竞选院长的资格。”
“本来是个水星人我们心里就很不舒服,还做过伤害我们的事,偷了一卡车的药,一大卡车!”
“孟总,我们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还是把他除名吧。”
“那你们同意李西彤上位?”孟令华反问道,“李西彤当了院长,跟孙舜香当院长有本质区别吗?”
众人沉默了,从医院利益来说,李西彤还不如方缇。
方缇不过是个小偷,但李西彤大有Aland入主医院的感觉。
可接下来的日子,那就不是“感觉”了,而是白色军服的Aland战士们忽然大举入军到医院里,在李西彤的诊疗室左右两边站岗。
“不好意思,我为引起恐慌而深感抱歉,”李西彤道,“但近来我听说医院屡次发生药品偷跑事件,人云亦云,什么水星人是小偷,不得不派我Aland战士前来看护,以防有些人监守自盗,还赖到我头上。”
他这样不但派兵在自己办公室门口站岗,还各个楼层巡逻环视,维护秩序,还真就如他初次演讲时的发言,“将安全放到第一位”。
票池不断发生变化,李西彤节节高升,甚至直逼院长首选邓运涛,而方缇不断下滑,几乎滑到所有候选人的最末尾。
“最近医院有公示票数变化吗?”王宇行在外问一直在医院的孔钟,“帮我看一眼,一层玻璃橱窗里贴着。”
“方缇在第十八位。”
“多、多少?!”王宇行像没听清,“上回第三呢!怎么下去了?!”
“最近医院有些谣言,对他很不利。”
“什么?”
“说他是小偷,偷了一卡车的药。”
王宇行:“……”
这事他知道,当时车都是他给方缇开过去的,陶雯露馅以后袭击了一电梯里的八名医护人员,跟王宇行携手抢药逃跑。
“那特么是给A军!”王宇行脑筋一转,“李西彤到哪儿了?”
“第二,跟邓老头儿差180票。”
王宇行挂断了电话,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孙舜香最近借着被当街刺杀的事是做足了文章,每天把自己的头包得跟木乃伊似的,“带伤演讲”,什么冒死浑不怕,也要跟厄军旧军阀战斗到底,矛头直指曾经的战友贺明、许禅派人杀他。
他明明很清楚袭击他的人来自水星新兵营,枪法战术那是梁咏云和孔钟、孔琏血液里带着的,孙舜香心里很清楚,可他却赖到贺明许禅头上,非说自己是遭到他们的攻击,惹得贺明许禅二人联合发表声明,说决计没有做出刺杀他的举动。
可竞选就是这样,玩脏的玩赖的,反正搅浑一池水,赢了就行。
王宇行手里盘着剑柄,忽然想到前段日子他派兵不少,援助杜芊芊,原因是A军对封腾冲之子进行大屠杀,而“女儿国”里救下的大多数女人跟封腾冲有染,生下的孩子被封腾冲统一养了起来,这次听说孩子们有难,女人们都想去救子,杜芊芊来求助,王宇行立刻拨人给她,去忙活了三个多月,救下了十来个孩子,一同带去了天门山,雪洞里生活。
王宇行看着那些流亡逃命的孩子,有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多年以前,他跟这些孩子别无二致,只是从驻地,被索明月尹瀚洋夫夫带回了星洲岛。
“当时封腾冲把孩子们都送到了乡下去,Aland的人去屠了村,用的就是冷炮,一轰之下,很多孩子是冻死的,而动手执行这一生化杀戮的人……”
是李西彤。
王宇行剑尖一顿,立刻派人去杜芊芊曾说过的那个村里,收集证据,找寻人证物证,然后编辑成文,在网络上大肆报道,往外散发,李西彤是杀人狂魔,无可抵赖!
“看着文质彬彬,连三岁小孩都杀……”
“啧啧,不愧是A军!”
“不,是Aland,Aland的人不都这样吗?西菻和首都大战,冻了多少人,原来刽子手就是李西彤。”
“这么可怕的人,竟然还要做我们的院长。”
“以后是连我们都要双手染血吗?染小孩儿的血!”
“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
“他还是个做医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