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都走了。”
他伏在于浩海的怀里,忍不住痛哭,一个是方缇拒绝了他认义子的提议,本来就让他伤心,而方盼盼送回这些东西,像是“恩断义绝”,更让他作为父亲,既无助,又难过。
“稚鸟离巢,在所难免,”于浩海抚着他的后背,“即便是长辈,也不能永远陪着我们,而重组Air,收回国有资产产权,拿回海盗的武器,这一直是我们要打的硬仗。”
“那现在打赢了,我们可以退了吗?”
方倾泪眼朦胧地看着于浩海,这是他在位第27年,家人离散,腹背受敌,到处都是不理解、不信服,到处都是挖苦和讽刺,他第一次萌生了退意。
“接班人还太小了,难以为继,”于浩海叹声道,“再等一等,等他们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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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熟,是一个伪命题,有的人成熟,需要漫长的时间,有的人成熟,需要一夕之间。
李若希头上扎着白孝布,抱着爷爷李传光的黑白相框,从葬礼结束后直奔最高检察院,询问丁一翼的案情。
大量的、集中的、陌生的种种罪名,是丁一翼在厄斯犯下的罪行,而李程然律师向他念出的一个个产业名称、名下的各种牵涉亿万资产的动产与不动产,都需要他一一点头,决定“放弃”,以及“愿意赔付”。
只要能给弟弟减刑,所有身家财产,没有不能放弃、也没有不愿意拿出来的。
葬礼上,添宝在方盼盼的左边玩着小车车,右边是小刚子在扯着方盼盼的袖子想要听水星故事,方盼盼一个人带俩孩子。
爷爷去世后李夫人伤心不已,重病住院,爸爸李茉莉在身旁陪护;爸爸丁一劭完全不能听到任何有关儿子丁一翼案件的相关进展,时不时暴跳如雷,但在听到李若希说决定跟于皓南离婚时,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不愧是我儿子!”
下句话便是:“瀛洲核武密钥别还给他们,给我,让我轰他们去!”
李若希当然拒绝,父子俩没吵几句,就以丁一劭再次头痛欲裂脑溢血要复发而作罢,李若希干脆把他送到医院去,送到爸爸身边。
曾经那个无坚不摧的家败落了,几个回合后就被全面击垮,如果全家拧成一股绳,舍了丁一翼,真就叫他“一人做事一人当”,那还能保住全部身家,但他们一家人的秉性早就被摸透了,哪有不救的可能?是经济犯罪,就要经济补偿,这是被捏住了七寸,完全无法动弹。
可丁一翼身旁能人辈出,不乏忠心耿耿,不惜一切,也要奋起反抗的朋友。
“李总,这个……有些涉及你丈夫的事,我可以问吗?”
李程然轻声问道:“比如,于皓南作为上级,是否在与丁总言谈之间,透露出‘掌握经济命脉,就能获得胜利’这样的话,提出这样的建议,或者,在丁总施行经济制裁时,是否故意不尽到提醒和规劝之责,致使丁总犯了错。”
这是一个圈套。
所有人,都不敢对现在的远征军第一总司令于皓南提出质疑,但李若希作为他的枕边人,是可以“大义灭亲”的。
李若希缓缓抬头,看向李程然,这位功成名就多年、作为丁家第一律师团主席的李大状。
坊间传他见钱眼开、锱铢必较,但是丁一翼的这个官司,他完全无偿。
……想有偿也不行了,丁家没钱。
这祭奠仪式的外侧厢房里,四周无人,李若希坐在这里咨询自己,神情委顿,脸色惨白。
“我可能需要说得再清楚一些,就是,刚刚我说过的,丁总犯下的私/印/钞票罪、经济破坏罪,是不是于皓南有意唆使……”
“没有,”李若希断然否定,“他提起我弟在厄斯的所作所为就气得要死,俩人根本没坐下来谈过。”
“那来往信件,发的电报……”
“都没有,厄斯这几年,他们见面就打架,不然就失联。”
“……”李程然望着李若希,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服从上级命令,听召不回,也是丁一翼的罪名之一。
“大少爷,我直接摊开来跟你说,你弟这个案子,其实转折点在你。”
“我愿意放弃所有继承权。”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这个案子,说难也很难,因为他们互相是小舅子的关系,而丁夫人久居水星,并不知道,可你,是关键证人,他们之间本来就是不平等的上下级关系,如果丁总是听从了上级指令,做下了错事,干了一些破坏经济民生的事,那你来指证,效果非一般人……”
“于皓南没有唆使过我弟经济制裁厄斯人,他一直持反对态度,”李若希皱了皱眉,“至于‘故意不尽到提醒和规劝之责’,也纯属扯淡,他规劝了,甚至让我亲自给丁一翼背诵了一遍《A军行动纲领》。”
李程然叹了口气,挠了挠头发:“李总,我听您父亲说,您要跟于皓南离婚?”
“是,离婚,”李若希道,“但白的不能说成是黑的。”
他起身准备要走,不再咨询了,李程然拦住问道:“哎,您的离婚官司……”
“我再找别人吧,”李若希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头,“严守义的案子,也是这样赢的吗?”
李程然摊开双手:“赢了不就行了吗?”
李若希看了看他,终究是自己蠢笨,不理解这样的聪明人类,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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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产清算告一段落,随之而来的,是与于皓南的离婚官司,李若希听从了袁艾青的建议,聘请的是有着驻地规模最大、盛名在外的宁朗律师。
“无偿,”袁艾青道,“跟于皓南打的官司没人敢接,宁叔是水星第一硬骨头,他敢接,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也愿意无偿。”
李若希点了点头,非常感激。
“李总,请说出你的诉求。”宁朗坐在他的对面,容光焕发,李若希在看到他时微微一愣,没想到是这样的美人。
而宁朗望着他也有些微微失神,随即连忙将眼镜架往上推了推:“不好意思,只听说你是杀了封腾冲的将军,水星英雄,没想到是这样的大美人。”
李若希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希望跟他断绝一切夫妻关系,以最快最利索的方式,那个婚前协议……财产那条,我也不打算起诉了,反正我现在已经破产了,要钱也没有,就是我有一个养子,是厄斯人,恐怕第二条,还得归他所有……”
宁朗望着他这婚前协议,满头黑线。
不过没关系,起诉婚前协议无效的法律信件,随着水星鸢,作为李若希的“家书”,寄给了于皓南。
“马上就回来了,还给我写信。”
于皓南从公务文件里找到这封来自李若希的信,还有些高兴,他们俩都是武人,连短信内容都是“你在哪儿?”“我过去”“你上来?”“回”“走了?”“你过来”“1”,这类直不笼统、无感情的交流,更别提写信,虽然,他们都在成长过程中,接到过各种各样的人,各种风格的求爱信。
打开扫了一眼,于皓南就把信给撕烂了。
那是法院寄来的传票,通知他应诉。
“于皓南那边显示‘地址不明,无法签收’,”宁朗问道,“他在厄斯西菻的地址,你确定你写的是正确的吗?”
“我在那住了一个多月,在水星是三个月,肯定没错,”李若希道,“而且艾青提醒过我,要我以内部文件方式寄出,他是不会收不到的。”
“那只有一种可能,”宁朗道,“他拒收了。”
李若希有些着急:“宁律师,我这边必须要搞定这件事,然后才能启程去厄斯,Air重组后我另立门户,虽然跟他分属不同部队,但他作为我的上级,一定还会对我呼来喝去,用上级命令威胁我……”
离婚,对他来说,是“拿回自己”的有力武器。
信件一封封如雪片似的再次飞去,不过仍然显示地址不明,无法签收,都被原路退回了。而关于Air重组编制改革,由腾达飞提交给于皓南的文件,却都被有效接收并回复,于皓南甚至在信中回函:“让你主将尽快返程,别在水星逗留。”
这一次,是宁朗主动给于皓南写了一封信,以自己的“辩护人”名义。
“尊敬的远征军第一总司令、于总,于上将:当法院给你送达传票的时候,如果没有特殊原因,请你最好要签收,因为不管你是否签收传票,之后的诉讼程序依然会照常进行,你没有签收传票的话,之后的诉讼对你不利,一句话,积极应诉,避免消极殆战。”
这样毫不客气的措辞,果然激怒了这位年仅三十但功高盖顶的将军,他不但回复了,还邀请了跟这位宁律师,视频通话。
端坐在电脑前,等了十五分钟,遥远的厄斯才发来信号,宁朗接通后,看到的是一个身材壮硕、英俊无俦、充满男人味儿的Alpha,难怪名动驻地的李大漂亮,会那么早就嫁给他。
“宁律师,”于皓南往对面视频里扫了一眼,“您的当事人不在?”
“我的当事人全权委托我,跟您打这场官司。”
于皓南嗤笑一声:“有胆子寄信,没胆子露面啊?”
“是没有必要,”宁朗微笑道,“也是跟您无话可说。”
于皓南笑容收起了,面前是年长他很多的著名律师,他听说过宁朗的名号,本来他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江湖赖子李程然,没想到,是宁朗。
那不是更好对付了吗?
“相信我当事人已经提前且充分跟您提出了离婚的理由,”宁朗道,“作为他的律师,我想就你们婚前协议的前两条,提出异议……”
“宁律师,您认为什么是婚姻?”于皓南反客为主,率先问道。
“婚姻是彼此双方走出各自家庭后在平等自愿的基础上建立的长期契约关系。”
“回答得很好,”于皓南道,“可我认为李若希此番提出跟我离婚,是因为他还没有彻底走出他的家庭,就跟我结婚了。”
“什么意思?”
“他最近家里发了一些事,我深表遗憾,但他受家人唆使,跟我离婚,这是心志不成熟、不坚定的表现,”于皓南道,“你在他意气用事、愤怒上头的时候帮他跟我离婚,这样对吗?”
“……”
“我们一起经历过风风雨雨、经历过大大小小战役,你一个身在首都、安居乐业的人,能想象吗?”
“……”
宁朗面色有些凝重,感觉到自己被裹挟了,他也终于理解了李若希的“恐慌”,这种“恐慌”,是不拿着离婚证书去到厄斯,就分分钟被于上将“拿下”的恐慌。
“于总,您保家卫国,功在千秋,我自然对您深感敬佩,但我是我当事人的辩护律师,今天在您百忙之中找您,也只是想尽快解决……”
“宁律师,你见过冷氮枪吗?”
宁朗发现,于皓南在对话中从不会被他人引导,反而一再自说自话,让别人一次次走进他的逻辑闭环里。
“宁律师,我知道我这次不陪他回去祭拜李老总,是我的错,可我公务缠身,实在走不开,相信你也不愿破坏一个上将的婚姻,对吧?”于皓南诚恳道,“帮我哄一哄吧,谢了。我还有事,先撤了。”
画面一黑,对面那高大身影猝然起身,潦草地结束了此次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