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到处都是我说话的地方!”孙舜香毫不犹豫回敬道。
“于皓南,”方倾指着外面,“滚出去。”
于皓南梗在原地,脸色竟气得发白,一个天生肤黑的人,竟然能因为愤怒而一点点地褪下了脸上的颜色,却坚决不滚出去,仍旧杵在那里,肩膀微微发抖。
“咱们讨论了这么半天,确实没有听盼盼的意见,”方倾接收到于浩海警告的眼色,却视而不见,伸手把方缇从方盼盼怀里拎了出来,“盼盼,你对丁一翼是怎么想的,大声说出来。”
他还能怎么想,坚决不同意的父亲,以及气得要杀人的弟弟,家里孩子当中他最笨,跟家里哪个聪明人都不一样,他已经习惯了听大人们的话,听弟弟们的话,如今,却要他说出自己的想法了。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所有人都在等方盼盼的回答。
“哇,”方缇看向对面汗如雨下、怔怔地等着答案的丁一翼,“秃瓢大哥下雨了。”
方盼盼往对面丁一翼看去,他果然因为紧张而疯狂流汗,短短的毛寸和前额的汗水成汩而下,漫过他的脸,滑向他的下巴。他像淋着雨正在哭的大头狗似的,可怜巴巴地望着盼盼。
方盼盼顺手从桌上雕花纸盒当中,抽出了几张面巾纸来,递给了丁一翼。
“谢谢老婆。”丁一翼接过,擦了擦头和脸上的汗。
在场雅雀无声,落针可闻。
方盼盼坐回到沙发上,对家人们说:“我现在……不讨厌他。”
……
“现在不讨厌他,”孙舜香翻了个白眼,“救命,这比阅读理解还要难。”
“现在不讨厌他,就是喜欢他,”方缇坐在方倾的椅子上,晃着肉乎乎雪白的小腿儿,“但以后讨不讨厌呢,盼盼哥没想好,还不知道。”
方倾和于浩海对视一眼,心下了然。青羚明白了,于皓南明白了,就像方缇说的一样,他们都明白了,只对面丁家还像解谜似的,仍旧揣测着这句话暗藏的悬机。
那是于浩海方倾出师后从大安岛去往第二个行动目的地,红霜镇时,方倾和部下章宇泽得到情报,叛军首领卢君逸新添一儿子,才一个月零七天,长得雪白可爱,是个Omega男孩,被疯疯癫癫的夫人江桦养育着。
于浩海久攻不下,不战而退,就要败走红霜镇时,方倾当机立断,派小分队出手,截获卢君逸夫人孩子,把当时的江盼盼抱紧在怀中,发疯的江桦则被倾弹袭击,昏迷不醒。
年过五十的卢君逸只得投降,和于浩海聊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就把自己的人头奉上,红霜镇投降。
此一役攻克经济和战略要塞红霜镇,于浩海大获军功,完成了从少将到中将的飞跃,而江桦和江盼盼也被送到了水星医院进行治疗和收养。
红霜镇那几个月,方倾是按照书本养育盼盼这样小小的婴孩,每一个孩子吵闹的日夜,都让忙于公事的于浩海和方倾忧心。但即便这样,他们也没把孩子随便给别人,还是于凯峰尹桐前去接手时,方倾才小心地把盼盼给了尹桐,代为抚养。
后来在医院里,江桦经过治疗逐渐恢复记忆,自己被赛威玷污、长子卢清风惨死,丈夫卢君逸为了他们二人剿下头颅送给于浩海等等残酷的往事,被他一一记起,他被巨大的痛苦笼罩,选择跳楼自尽,独留盼盼这可怜的孩子,在医院孤儿院中长大。
后来每每方倾和于浩海闲聊时,方倾都会问于浩海:“盼盼应该会走路了吧?盼盼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变样,孩子长得很快的。”
于浩海听出他心里很惦念,但出征路上又不能带着盼盼,在得知方倾无法生育时,回到驻地,他索性把盼盼从一众孤儿当中抱了出来,干脆收养了他。
那时盼盼不到两岁,懵懵懂懂的刚会说话,他知道他的爸爸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将军,都忙的没空照看他,偶尔一起回到驻地把他带出去逛街,看到好吃好玩的东西,方倾和于浩海问他“要不要”时,他都喜欢的不得了,抱着紧紧的不撒手。
可说出的话,却是“我不讨厌它”。
他怕他要吃的玩的穿的,要的太多,不是“乖乖的小孩”,更怕因为他要了这些东西,爸爸们会不喜欢他,又把他丢到医院里去,很久不看他。
他不敢直接了当说出自己的喜欢,只敢模棱两可地说出自己的诉求。
“我、我不讨厌他。”
所以,今天他把这孩童时期的话想了起来,脱口而出,于浩海和方倾还能不明白吗?
俩人对望彼此,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这一役,败了。
丁一劭和李茉莉察言观色,看方倾于浩海脸色松动,已然明了,他们的儿子丁一翼却还在那使劲怂恿道:“盼盼,盼盼,你好好说,是不是喜欢我,很喜欢我,对吧?一点都不讨厌我,对吧?对吧?”
方盼盼害羞地低着头,都不知道低到哪里好了,方缇见状又从方倾座位上跳下去,吧嗒吧嗒跑到方盼盼的怀里,给他红彤彤的脸挡上。
于浩海道:“今天的事,就说到这里吧,以后看你表现。丁一翼,进了军队,就在我的地盘上了,你若不成兵王,好歹也得成功出师,三年五年之内,做个堪当重任的少将,到时候再看。我于浩海的儿婿,不能太窝囊。”
“是!”丁一翼挺胸抬头,向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对着方盼盼,露出一道粲然爽朗的笑来。
方盼盼的脸贴在方缇的后脑勺上,望着他时也不禁笑了。
“哎呀,痒痒!”方缇挠了挠后脖颈。
“这个天翼和道翼,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青羚最后问道。
“您的两个重孙的名字。”丁一翼回答道。
“臭不要脸,”青羚白了他一眼,问道,“那都姓什么啊?”
“方天翼,丁道翼。”
青羚的唇角微微勾起,用那红色喜帖拍了拍他的头:“算你识相。”
晚上吃过了饭,丁家的人都回了,只留于浩海长吁短叹,竟然还打起了歪主意:“看我在军队里怎么收拾这小子,我让他看到我这个老丈人就浑身发抖,滚过来主动退婚!”
方倾推了推他的头:“不过,确实该让他收心改性才行,今天咱没把话说实了,属于没拒绝,也没答应,只怕他跟他爸一样,收拾好了,是一条龙,收拾不明白,那是一条毒蛇。”
“可惜咱们盼盼的心被偷走了,唉,说什么都晚了,”于浩海想了想,又不由得好笑,“咱们儿子也是疯了,还生死决,以后葡萄长大要嫁人,他也去跟人生死决?这臭小子气性也忒大了,像你。”
“等我跟他说说。”方倾的脸色沉了下来。
夜晚,走廊和大厅里都黑黑的,于皓南背着个包往外走,被等在沙发上的方倾叫住了。
“皓南。”
于皓南转过脸来,静静地看着他。
二人进到了办公室,方倾见他身上背的包里面东西好像很沉,问道:“去哪儿?”
“大学报道。”于皓南脸色发灰,颓废地倚靠着门,似乎一句话不对付就要开门走。
“提前三天去学校报道?这个家你待不住了?”
于皓南低着头,不说话。
“皓南,你和若希到底怎么回事。”
“普通朋友。”
“可你对他根本不像……”
“就是朋友!”于皓南吼道,“他一个要当总统的人,根本也没搞对象的心思,我说了几遍了你们不听,那就随你们便!”
“你再给我吼一个?”方倾拉开抽屉拿出了电棍来,几步走过去狠抽了他两棍子。
于皓南没躲也没动弹,就那么杵在那里,灰心丧气,就像死了一样。
“那你对盼盼呢?”
这话问出口,于皓南顿时瞪起眼睛看着他,嘴唇逐渐发白。
“……”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不是你亲哥的?”
“……五岁。”
“……竟然这么早,”方倾的手,抚着电棍一角,最终放下,叹了口气,“皓南,你觉得要让他从这个家,和所谓爱情当中选,他会选谁?”
于皓南低着头,闭上眼睛。
他从没妄想过用这畸形的所谓“爱情”,去把盼盼从这个家中驱除,告诉他,他的真正身世。
“你知道盼盼是从哪里来的吗?”
“……知道,他原来姓江。”于皓南道。
别的话,他们父子二人就不用再说了。
方倾看到儿子痛苦不堪的样子,也只得狠心地转过了头,不去看他。
儿子长大了,优秀到出类拔萃的地步,让他深感欣慰。可于皓南孤傲像他,狂妄像于浩海;冷漠像他,混蛋像于浩海……自从黑崽长大了,方倾看着他和于浩海这一结合父母性格缺点长大的儿子,就常常想动手揍他。
可他是黑崽啊,方倾即使再聪明、再理智,都分不清到底对哪个孩子更疼爱。
他心念倒转的那一刻,就是从于皓南说出“生死决”的那一瞬,他明白了盼盼不能在这个家再待下去了,好在丁一翼来了,即使不是丁一翼,为了于皓南的前途,他都自私地要在儿子这桩丑闻到来之前,把盼盼嫁出去。
“他已经心有所爱,你也及时收心吧,丁一翼不管好赖,那都是盼盼选的人,选谁,也选不到你的头上,”方倾道,“管不住自己的心,你就是畜生。”
于皓南倚靠着墙,低头不语,只颤动的嘴唇,出卖了他已经崩溃的心。
“走吧,去上学,有事没事……尽量别回来。”
于皓南点了下头,推门出去的那一瞬间,方倾扶着墙,呼吸不禁急促了起来,心脏砰砰地跳。
而门后背包就走的于皓南,在转身的一刹那,泪水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