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约瑟芬同这位憔悴的夫人交谈的时候,霍桑在看黄泉,黄泉也同样在看霍桑。
霍桑牧师身上有一种很微妙的气质,他的脸色极为苍白,双眼深邃锐利而富有神采,可若是与那双眼睛对视得久了,就会奇异地从中发觉那被深埋的、悲郁而哀伤的底色。
那双灰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盛装的黄泉。
霍桑牧师捧起了圣书,圣洁的祷言从他的口中流入这空旷肃杀的大厅。
约瑟芬站直了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霍桑牧师,但很遗憾,这神圣的气氛并维持不了很久就被打破了——
砰的一声巨响。
ICU的大门几乎是被撞开的——从里面,然后一个小护士钻了出来,一个眼神也没分给门外面这群妖魔鬼怪,风驰电掣一般跑走了。
霍桑牧师连一下停顿都没有,无波无澜地继续他的演说,但已经没有人的注意力在他身上了,沉重气氛里的神圣感依然存在,只是由纯白转为了漆黑。
无人可见的死神手持镰刀,已然站在了他们身边,等待收割病房里的生命。
几乎是下一瞬间,杂乱的脚步声快速靠近,是一群身着制服的医生。
黄泉默默靠边,给这群人让路。霍桑牧师终于沉默了下来,在被人强行拨开之前让到了一边。
祷告中断,但已经无人有心继续了。
ICU病房里那位将死之人的母亲,因为曾与斯柯蒂的母亲熟识而被约瑟芬和黄泉等人选作情报目标的夫人,失去了全部的表情,她垂下了头,仿佛化作了一具木偶。
黄泉轻轻掂了掂不太顺手的神乐铃,她也没想到刚到现场,一点表演都没来得及做,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
到底,不论是祈福还是神灵,都是虚无缥缈的镜花水月。
众人背后再次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黄泉回头一看,是一位衣着正式整齐,但眼下青黑,已有苍老之相的中年男人。
男人走过来坐下,轻轻揽住了失魂落魄的夫人。
他抬起了头,勉强稳住了语调,对霍桑和黄泉道:“诸位回吧。”
带着联觉信标的黄泉并未被语言阻碍,但她并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场面,直觉告诉她,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
霍桑摇了摇头,道:“我留下来,之后或许能帮上忙。”
这话没头没脑,只有太宰缓缓抬头,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霍桑一眼。
约瑟芬慢半拍也理解了这句话,倒吸了一口气。
牧师能帮上什么忙?
安魂弥撒吗?
这句话明显激怒了男人,男人猛地站了起来,瞪着霍桑,语气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怒气:“我早就看你们这帮神棍不顺眼了,若是祈祷有用,上帝为什么不救赎我们?不救我的孩子?”
“还有你!”男人骂完霍桑还没消气,调转炮口朝向黄泉,“我不管你拜的是哪路神,祝你永远沐浴祂的光辉,死都摆脱不掉。你就抱着你的神一起滚下地狱吧!”
霍桑轻轻转头躲过了男人飞溅的口水,静静地等他终于骂完,眼底的哀伤漫了上来:“这位先生,人生苦难,而我们不可向上帝索求,我们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信仰罢了,只有信仰才能得获救赎。”
男人被霍桑疯狂的虔信给镇住了,难以置信道:“你疯了吧?”
“可真正的神不会救赎凡人。”黄泉开了口,她看着霍桑,“你如何定义救赎呢?你为什么会认为神——那无上的存在,会垂眸于你我这般蝼蚁?”
霍桑沉默了片刻,道:“存在吗……受限于身份,有些话,我不应该说。”他又转向了那位暴怒的男人,“我只能说,无论如何,要信,只有信者,才能得救。”
黄泉垂下了眼帘:“是吗?我明白了。”说完她也走向了男人,她的站位正好在男人的另一侧,和霍桑一起把他包夹在了中间。黄泉正眼看着这位即将丧子的父亲,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悲伤,道:“你的……祝福,我收到了。它已经应验,我已永远行走于祂的阴影。我的一切过往,亲友、故乡,皆已被祂吞没。而此身也终将成为过往,湮灭于无形。”
她发问:“这就是神,你希望得到祂的瞥视吗?”
男人继霍桑之后,又被黄泉这种杀敌一个,自损一千式的反驳给镇住了。
霍桑猛地转头看向了黄泉,似乎想要探究些什么,而黄泉也不躲不避地直视了回去。
霍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多么不幸的人啊……”
这个不信神的男人半晌才从这两个神职神经病的包围中反应过来,他瞥了霍桑一眼,半是疑惑半是嘲讽道:“怎么?你是想‘拯救’这个异教徒?”
虽然他连霍桑属于基督教哪个分支哪个流派都没搞清楚,但无论是天主教还是新教,排外性都是举世皆知的。
霍桑没理他,只紧盯着黄泉,斟酌着问道:“给予你这无限苦难的……是一位「存在」的神?”
这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是的,祂「存在」。”黄泉道,“祂名为「虚无」。”
多么自相矛盾的回答。
可这是事实。
「虚无」的星神,真实「存在」。
霍桑那苍白的脸色上本就不多的血色瞬间褪尽。
“我恐怕……没有资格这么说。”霍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的时候,眼里满溢的悲伤几乎要化开,勉强道,“但……我很抱歉,对你的不幸,对……「存在」的神。”
更多的话,受限于身份,他不能说了。
而黄泉似乎接收到了霍桑的未尽之言,她道:“你从……你的神那里,获得了什么吗?”
你从你那不「存在」的神那里,得到了什么吗?
霍桑眼中的哀伤如旧,但他的语气是那么的坚定:“是的,祂仁慈而伟大,赐予了我信仰的力量。”
是的,不存在的神仁慈而伟大,没有任何许诺,也没有任何实惠,只有信仰,它保佑希望永不枯竭,除此以外一片虚无,别无所有,想要也没有。
黄泉眼中那不易察觉的悲伤化作了温柔,她轻轻地笑了:“祝福你。”
霍桑也笑了:“虽然可能没什么用,但……我也一样,祝福你。”
又是一声开门声响起,一个医生走了出来,他环视了一圈,问道:“谁是病人家属?”
一片沉默中,男人走上了前。
医生低声道:“我很抱歉。”
死神的宣判已下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