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四月，孝天地区开始行政机构改革，准备撤销地区行政公署，建立地级孝天市。其中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将原县级孝天市拆分为孝南区和孝北县。原孝天市南部的十一个乡镇和城区四个街道属孝南区管辖，原孝天市北部的十二个乡镇和双峰山风景区属孝北县管辖。

关于党政机关办公场所，孝天市承接孝天地区机关，孝南区承接原孝天市机关，换块招牌而已。孝北县则有点儿麻烦，没地方可承接，必须从零开始。经充分论证，决定将花园镇升格为孝北县城。

新成立的孝北县，国土面积一千二百平方公里，人口接近六十万，规模还是比较大的。县级机构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四套领导班子，以及县委、县政府各职能部门的官员，算起来需要好几百人。这些干部从哪里调配？

孝天市委、市政府研究后决定：孝北县直单位及部门干部编制暂定五百人。其中，一百四十人从孝北县管辖的十二个乡镇选拔，三百六十人从孝天城及其他县市区选调。

当地选拔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存在什么障碍，但异地选调就没那么容易了。大家都知道孝北县穷，条件艰苦，都不愿意去这么一个前途未卜的地方。市委、市政府出台一系列优惠政策，诸如对选调孝北县工作人员职级提升、给予一次性住房补贴、按月发放生活补助、在孝北县工作时间原则上不超过三年，等等。这些优惠政策在报纸、广播电台、电视上公布了好长时间，自愿报名去孝北县工作的还是寥若星辰。万般无奈，孝天市委、市政府又采取强制性措施，把选调孝北县工作的三百六十个指标进行分解，名额摊派到市直及孝南区各单位。一时间，整个孝天城开始动荡不安，人心惶惶，大家都害怕成为那三百六十个倒霉蛋中的一员。

王加根没有去想这些事情。他刚到孝天城工作，还没有取得A银行正式编制。按他的想法，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派到孝北县。从岳阳回来之后，他还接到了地区中支的通知，让他去黄冈参加A银行湖北省分行举办的法律顾问培训班。地区中支法律顾问尹洪斌向他透露，参加完这次培训，他很有可能会调到地区中支，从事法务工作。

动身去黄冈参加培训之前，他暗下决心，一定要珍惜这次学习机会，认真听课，虚心请教，努力提升素质，以适应即将变更的工作岗位。可是，当他乘长途汽车赶到目的地，才发现这种系统内组织的培训与他的想法相差甚远。学习环境和生活条件当然无可挑剔。住在A银行黄冈干部培训学校招待所，有空调，有彩电，有席梦丝，有浴缸和淋浴花洒，有抽水马桶，各种设施与星级酒店差不多。吃饭是桌餐，通常都有十几个菜。荤素搭配，鸡鸭鱼肉俱全。培训时间安排得也很宽松，半天学习，半天休息。每天下午，培训学校还组织大家去周边的旅游景点游玩，先后去了黄州东坡赤壁、鄂州梁子湖和黄石西塞山。到了晚上，大家自由活动，休息娱乐，各取所需。打牌，下棋，唱歌，跳舞，看电视，散步都行。培训临近结束，全体人员又集中乘车去了一趟江西庐山风景区。这算什么培训学习？简直就是疗养嘛！

王加根初略估算了一下，培训班花在每个人身上的费用，少说也得五千元。这些钱都是省分行拨付，参训人员没掏一个子儿。去庐山的路上，途经A银行黄梅县支行和A银行江西庐山支行。这两家支行的领导亲自出面欢迎，盛情款待，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每到一处，他听得最多的、最感人的一句话就是：天下A银行一家人！

培训学习结束返回孝天城，他并没有收到地区中支的调令，而是卷入到起草“整改报告”的忙碌中。因为省人民银行在稽核检查中发现，A银行孝天市支行存在一大堆问题，要求限时整改，并提交整改工作报告。这项艰巨而又光荣的任务，自然落在了王加根身上。

整改报告写了改，改了写，反反复复搞了好多遍。最后定稿时，正赶上孝天撤地建市。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而担忧。机构改革期间，各单位内部人事调动暂时冻结。地区中支已经更名为中国A银行孝天市分行。孝天市委、市政府要求A银行选调七名人员到新成立的孝北县工作。

A银行孝天市分行召开党委会议，决定将A银行花园办事处升格为县级支行，同时成立A银行孝北县支行筹备组。筹备组组长由A银行孝天市分行信贷科副科长赵国栋担任，副组长共三个人，分别为A银行大悟县支行会计股长万建伟、A银行花园办事处主任丁仲元和副主任程金林。赵国栋和万建伟可以算选调干部，另外五名选调人员全部来自A银行孝南区支行，分别是王加根、史涛、董红强、陈俊杰和高超雄。全是男性，而且都很年轻。年龄最大的王加根二十八，年龄最小的高超雄二十出头。他们到A银行工作的时间都不长，董红强、陈俊杰和高超雄是前年的大中专毕业生，王加根和史涛是去年通过社会招聘录用的。

A银行为什么要选派他们五个人去孝北县？大家也猜不透其中的意图和原因。尤其是让王加根重回花园镇，连洪远平、周兴国都觉得意外。不是说王加根有可能调到市分行从事法务工作么？怎么转眼间又成了选调人员？

A银行孝天市分行共有五位行领导，除了党委书记、行长何继安，还有三个副行长和一个纪委书记。按常理，“一把手”在本单位拥有绝对权威，大小事情都能够拍板，何继安是个例外。这主要是因为紧随其后的副行长王道欣比较强势和霸道。王道欣是部队转业的退役军人。从事银行工作，虽然业务方面没专长，但部队培养的硬朗作风让他受益匪浅。他在部队就是搞政工的，政治敏感性强，又善于搞人际关系，善于建立“嫡系部队”，扩大“势力范围”。他从支行人事股长干起，一步一个台阶，直到A银行孝天市分行副行长。目前，他分管劳动人事、安全保卫、纪检监察、群团工会、储蓄存款和银行卡工作。既有前台业务部门，又有中后台支持保障部门，属实权派人物，在A银行孝天市分行的威望并不逊于何继安。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社会上传闻何继安要调到A银行湖北省分行当处长，王道欣有可能取而代之，成为市分行“一把手”。他更是如日中天，在本地的风头已经盖过了何继安。

王加根参加完省分行举办的法律顾问培训班，市分行就着手办理他的调动手续。由于市分行没有专门的法务部门，准备把他调到市分行办公室。当人事科长刘晓峰拿着他的简历，向分管人事的王副行长汇报时，领导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王道欣敏感地问：“这个王加根什么背景？有什么来头？”

刘晓峰如实回答：“没什么背景和来头，社会招聘，何行长看中的。”

“何行长看中的？”王道欣非常吃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个县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专科文凭还是职后取得的，有什么过人的能力和水平？何行长怎么会看中这样一个人？”

“据说是他笔头子硬，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不少文章。又懂法律，有律师资格证书，官司打得好。”刘晓峰耐心地解释。

“你们去调查核实过没有？”

“我们去孝南支行了解过，还专门找洪远平谈了。”

“是吗？”王道欣继续问，“洪远平对他的评价怎么样？”

刘晓峰笑着回答：“洪远平对他的评价就两句话。”

“哪两句话？”

“文章一写就登，官司一打就赢。”

王道欣默不作声。他又仔细看了看王加根的简历，突然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他老婆在孝天市二中教书？他家在花园镇？”

“是的。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在花园镇上小学。”

“真是太好了！”王道欣喜形如色，惊呼起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不是正在物色选调孝北县工作的人员么？这个王加根就是最好的人选。他在花园镇教过书，对那里的情况熟悉，又家住花园镇，派他去那里工作再适合不过了。他到孝北县，还能解决夫妻分居的问题。这不是一箭双雕、两全齐美的好事么？”

刘晓峰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就这样定了，让他去孝北县。”王道欣不由分说地拍了板，“你们写个报告，我去向何行长解释。”

何继安有意调王加根到市分行机关，但理由不如王道欣充分。再说，他也不可能为一个普通员工，去否定副职的意见。如果他固执己见，别人还以为他从中得了什么好处，不值当。

这就是王加根选调到孝北县工作的内幕。

对于这次意外的调动，他的反应是平静的。冷静地分析了一下，他认为回花园镇也没什么不好，甚至利大于弊。

到孝天城工作近一年，他留给人们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也充分展示了他的能力和水平。洪远平对他的评价，何继安有意重用他，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个时候急流勇退，是明智的选择。此外，种种迹象表明，洪远平很有可能要调走。王加根写了那么多为他歌功颂德的文章，把他吹到了天上。如果孝南区支行来个新行长，会不会对此有想法？你把洪远平抬得那么高，叫继任者的工作如何搞？因此，王加根继续留在孝天城，风险还是挺大的。还有一点最重要，回花园镇能够与家人团聚，让生活走上正轨。这一年，王加根孤身一人在孝天城，下班回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晚上东游西逛，如水上浮萍。床上的被子半年多没有晒，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方红梅既要上班，又要带孩子，辅导女儿学习，过得也很累。如果一家团聚，这些问题就解决了。闲下来时，全家人可以一起散步，可以一起看电影，一起唱卡拉OK或者跳舞……

对加根个人来讲，选调孝北县工作也是难得的发展机遇。按照孝天市委、市政府出台的政策，选调人员大多会得到提拔。也就是说，A银行孝北县支行成立后，他可以当个副股级干部，还有可能在办公室牵头。如果是这样，他就能够独当一面地工作，干出非同凡响的业绩。如果他工作出色，一样有重返孝天城、进入市分行的机会。

还有一个深藏于他内心的小秘密。

他推测，A银行孝北县支行成立后，肯定会增设机构网点，加速扩张，做大经营规模。增设机构就要增加人员，能不能借此机会，把老婆也调进银行？方红梅不到三十，本科学历，即使参加公开招聘，也有一定的竞争力。要是夫妻俩都在A银行工作，往后的日子就会蒸蒸日上，至少在经济上不会有后顾之忧。基于以上考虑，他觉得选调孝北县并不是什么坏事情。

奇怪的是，市分行在为选调人员办理相关手续时，没有王加根的人事档案。打电话到孝南区支行询问，人事股吴股长不好意思地回答，她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匆忙中，吴股长派人去孝南区教育局调档，结果遭到拒绝。

她把王加根叫到支行，两手一摊：“你的人事档案区教育局不给我们，你看能不能想办法去拿过来。”

单位对单位都办不成的事情，他能想什么好办法？更何况，孝南区教育局分管人事的徐局长、人事股的汪股长和张国学都是老冤家。因为那篇题为《愚蠢的约会》的报道，他把这些人都得罪了。别人正找机会整治他，他去拿档案，那不是主动送肉上砧板？

王加根道出难言之隐，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那怎么办呀？”吴股长听过之后，觉得事情比较棘手。

王加根一脸茫然。

“要不这样吧，我们把你讲的情况向市分行汇报一下，看能不能先下调令。人事档案的事情，等你到了孝北县之后再办理。”老谋深算的吴股长眼球转了转，准备甩锅，“你的工作关系在花园镇，花园镇现在划到了孝北县，等孝北县教育局成立后，孝南区教育局肯定会把你的人事档案移交过去。你去孝北县教育局提档案，就可能避开徐局长汪股长这些人的刁难。”

王加根觉得也有道理，未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五月份的最后一天，A银行孝南区支行召开了一次隆重的会议，欢送选调人员赴孝北县工作。行领导及各部门中层干部悉数参加，气氛相当热烈。

墙上悬挂着会标：中国A银行孝南区支行选调孝北县工作人员欢送会。会标下面，依次坐着胸带红花的王加根、史涛、董红强、陈俊杰和高超雄，看上去有点像即将入伍的新兵。

先由人事股吴股长宣读市分行文件，接着是五位选调人员依次表态发言、中层干部代表发言、行领导讲话。会议议程没什么特别，但大家的情绪跟前段日子大不一样。选调人员还没确定时，这些人惶惶不可终日。稍有风吹草动，就如同兔子听到鹰叫，夹着尾巴做人，说话办事小心谨慎。今天不同了，选调人员名单已经公布，尘埃落定，这些人有一种有惊无险、侥幸逃生的兴奋，争着抢着发言。大家众口一词地认为，市分行领导有眼光，挑选出来的都是精兵强将。

“王加根和史涛是支行引进的人才，来了还不到一年就要走，真是可惜了！我们实际上为孝昌支行搞了一次人才招聘。”

“王加根既是作家，又是律师。这样的专业人才不应该让他走。”

“一下子调走五员大将，是我们孝南支行的重大损失。”

“没关系。根据市政府文件精神，选调人员到孝北县工作时间最长不超过三年。三年之后，他们还是会回来的。”

……

发言者有的是真心，有的是调侃，有的是奉承，有的是揶揄。五个思想单纯的年轻人分辨不出其中的味道，只要听到别人祝福，就双手合十，表示感谢，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

欢送会上，徐新如即兴作诗赋词。孙志雄满怀深情地唱起了电影《戴手铐的旅客》里面主题歌。

送战友，踏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