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根确立了这个暑假的主要目标,那就是保证女儿吃饱、睡足、玩好,免受蚊子叮、虫子咬,治好她身上的痱子、疖子和红疙瘩。
隔壁住着程芸和乐乐母女俩。
程彩清带着欢欢去哈尔滨了,据说是去探望在那里打工的亲戚。程芸会骑自行车,但不敢带人。因此很少看见她去花园镇,也不知她们母女俩一日三餐是如何解决的。
偌大个学校,只住着两户人家,只有两个大人和两个小孩子,程芸有时感到寂寞,觉得乐乐太孤单,就拿出家里的玩具,或者饼干之类的吃食,引诱隔壁的小欣欣,和他们家的乐乐玩儿。
看到程芸的这种举动,王加根心里很矛盾,不知道该不该阻止女儿。后来想到欢欢不在学校,乐乐尚小,不会欺负欣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欣欣去隔壁。
天气太热了!欣欣身上长满了痱子、疖子和红疙瘩,没有一块光滑的地方。洗澡时,王加根总是把她泡在脚盆里,用温水反复地擦洗。欣欣特别喜欢洗澡,一入脚盆,便站在里面又蹦又跳。坐在盆里也不老实,双手不停地拍水,搞得地面一片汪洋。直到热水变成凉水,王加根再把女儿从脚盆里面拔起来,用干浴巾一裹,扔到床上,从头到脚给她擦“老马入和”冰片粉。直到把她擦成个“白娃娃”,再放下蚊帐,用蒲扇赶走蚊子,打开落地电风扇,对着帐子里面吹。
有一天,半夜里突然下雨了。
天气转凉,而电扇还在呼呼地转。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王加根迷迷糊糊中听到“哗啦”一声响,又闻到一股臭味。
拉开电灯一看,欣欣拉粑粑了,床上到处都是黄色的稀屎。
他赶紧抱起女儿,先用尿布擦她身上的脏物,再把开水瓶里的热水倒入脚盆,用塑料桶里的冷水兑成温水,然后把她放在脚盆里清洗。整个洗的过程中,欣欣一直闭着眼睛,没有睡醒。全部洗完后,她才睁开眼睛,瞄了瞄爸爸,又很快闭上眼睛,随爸爸怎么去弄。
王加根把她洗干净之后,用浴巾裹起来抱在怀里,面对席子上那一长条稀屎,不知所措。用卫生纸擦,恐怕一卷都不够,还未必能够擦干净;掀掉席子吧,又没地方冲洗。
犹豫了一会儿,他把欣欣放进小摇车里躺着,找来一条旧毛巾,在脚盆里打湿,用湿毛巾清理床上的稀屎。他一把一把地抓起来,捧到大门外面,先在屋檐下的积水处摆洗,再在脚盆里的洗澡水里搓一下。来来往往跑了好几个回合,才把席子上的稀屎清理干净。
他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重新把欣欣抱到床上,然后挨着女儿躺下。十几分钟后,正当他快入睡的时候,又听到“哗啦”一声……拉开电灯,看见毛巾被和席子上到处是金黄色的稀屎,又弄脏了。
他哭笑不得,只得把毛巾被和席子掀到地上,选择了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让欣欣继续睡觉。
欣欣倒安逸,拉完就睡,而且睡得还挺香,根本不管大人忙上忙下、忙进忙出、忙前忙后地折腾。
天亮后,王加根强行端屎端尿,又给欣欣洗了一个澡。收拾干净后,把前一天的剩菜、剩饭、剩粥倒在锅里,加水一煮,马马虎虎地吃过“汤饭”,就抱着女儿去花园区卫生院。
经诊断,医生说欣欣是着凉了,肠胃出了问题。打了庆大霉素针剂,开了午时茶、氯霉素药粉和两种药丸。
回家之后,王加根严格遵照医嘱给欣欣喂药,并控制她的饮食。
整个上午,无论她怎么哭闹,都不给东西她吃。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才让她喝了一点儿冲的奶粉。
晚上睡觉时,欣欣两眼含泪,梦中仍然是一脸的委屈。
看着女儿可怜巴巴的样子,瞅着她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摸着她明显消瘦了的小脸蛋儿,王加根心如刀绞,泪水漫出了眼眶。
“老天爷啊!我的童年够不幸的了,你怎么还要让这种不幸延续到我的下一代身上呢?”
王加根挨着女儿躺下,头枕着双手,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聆听着外面淅沥沥的雨声,满脑子都是闹心的事情。
本来,他是想好了拿到大专文凭后,就去找花园区教育组长刘福民,要求调往桥西中学。全区二十多所中学里面,只有桥西中学离花园镇最近,方便送欣欣上幼儿园。
他和方红梅商量过好几次,把调入桥西中学作为奋斗目标——主要还是为孩子着想。可是,自学考试又增加了一门课程,他没有拿到大专文凭,便失去了向教育组领导提要求的资本。就算下次考试《逻辑学》能够顺利过关,拿文凭也是明年的事情。而方红梅本科毕业的时间更晚,必须等到一九八九年。
唉!即使他们夫妻二人都拿到了大学文凭,能不能调动工作也很难说。刘福民这个老狐狸,既势利又刁钻,何况王加根在襄花小学教书时,还把他给得罪了。如果没有他儿子偷钱买小人书那档子事,王加根很可能随襄花小学“戴帽儿”初中直接去了桥西中学。
这都是命。
命里活该他有这么一劫,注定他与桥西中学无缘。
教育系统内部调动这么难,而想离开教育界,去其他单位或部门发展,那更是难上加难。
王加根孜孜以求的文学创作,一直没什么起色。那篇花一年多时间完成的中篇小说《房子儿子》,又被杂志社退回来了。
读过编辑应付差事的评语,他感到特别的失望和伤心。写这部四万多字的中篇小说,他不知熬了多少夜,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换来的却是几句不痛不痒的肯定,然后被“温柔一刀”地枪毙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未必我真的不是搞文学的料子?不能说我不努力,不能说我不勤奋,与别人的差距究竟在哪儿呢?接二连三的失败究竟是什么原因?为提高写作能力,能够想的办法我都想了,可以做的我都做了。付出了那么多,怎么就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呢?
参加自学考试期间,他系统地学过文学理论知识,通览外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学史,阅读了大量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并熟记或背诵了其中一些脍炙人口的篇目。为积累素材,他坚持不懈地写日记、写读书笔记,到花园镇文化馆和孝天市师范学校图书室借书看,浏览报刊,摘抄精彩片段。学校的旧报纸总是被他收集起来,查找有用的资料,用小剪刀裁剪下来,分门别类地粘贴在一起。平常日子,只要大脑中闪现出亮点或火花,他都会不失时机地用文字记录出来。形式不拘一格,或诗歌,或散文,或随笔,或小说。
为检验作品的感染力和效果,他还经常在学生面前朗读自己的作品。每次朗读时,教室里总是出奇的安静。随着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学生们时而喜笑颜开,时而伤心落泪,时而叹息声一片,时而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他们都喜欢听王老师的小说。只要一看到他拿着手稿走上讲台,教室里就会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学生们如此喜欢的东西,怎么就得不到编辑的赏识呢?
与王加根有相同遭遇的文学爱好者还不少,他们有的把原因归咎于社会风气不正,认为文章发表不了是因为没有拉关系、走后门,没有请客送礼;有的觉得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赶上大动荡、大变革的时代,生活过于平淡,难以写出惊世骇俗的作品,吸引不了编辑的眼球,因此得出“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作家”的结论;有的认为自己没有文学创作的天赋,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气候……于是,他们开始转向写通讯报道,写政论性文章,热衷于组建文学社团,寻求成功的捷径。当然,更多的人放弃了写作,或从商,或从政,或沉溺于扑克麻将,或游手好闲。
王加根之所以还在坚持,是因为他把写作当成事业,而不是追逐名利的工具。另外,也是在兑现他对爱情的承诺。与方红梅恋爱时,他曾信誓旦旦,要在文学创作上弄出点儿名堂。方红梅在众多的追求者中选择他,很大程度上也是看中了他这方面的才能。如果他不能实现诺言,那就无异于一个“爱情骗子”。他不改初心的动力,还有一部分是来源于他的学生。那一双双满含钦佩、羡慕和崇拜的眼神,那一句句略显幼稚的评语,使他一直觉得离成功不会太远,告诫自己绝不能半途而废。只要再咬着牙坚持一会儿,再努一把力,也许就会迎来黎明的曙光。
文凭没拿到,可以继续考;作品难发表,可以坚持写。最大的问题是,时间不等人。欣欣一天天长大,已经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龄。牌坊中学离花园镇那么远,附近又没有幼儿园。怎么办?未必一直把欣欣关在这孤庙一样的校园里,让她在没有小伙伴的大人王国里长大?这样对孩子的成长肯定不利啊!
“去找你妈!送欣欣去保定上幼儿园。”方红梅曾经这样提议。
王加根没有做声。
自结婚之后,他已经两年多没有与母亲联系。母子关系闹得那么缰,彼此都不愿意向对方低头。他怎么可能再去求白素珍呢?况且,就算他提出这种要求,白素珍也未必会答应。
“俗话说得好,嫌子不嫌孙。”方红梅继续论证自己的观点,“不管怎么讲,欣欣总是她的亲孙女吧!孩子从小到大,她没有尽一天当奶奶的责任。我们现在又无路可走,她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王加根没办法反驳,也没答应去保定,连信也没有给母亲写。
他抹不开脸面,不愿意低三下四地去求白素珍。
……
雨越下越大,伴随着闪电和雷鸣。借着闪电的亮光,王加根凝视着睡梦中的女儿,泪水滴滴答答地掉在床单上。
离下半程补课开始还有十二天,干脆利用这段时间去一趟保定吧!王厚义、胡月娥和岳父母都指望不上,现在只有白素珍具备那条件,为什么不去尝试一下呢?说不定母亲动了恻隐之心,会同意帮我们带欣欣,让她在保定上幼儿园。
什么脸面不脸面!是脸面重要?还是女儿的前途重要?
有了欣欣之后,王加根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养儿育女的不易,能够理解父母对子女的含辛茹苦。父母因为脾气不好,有可能情绪失控,伤害子女,但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绝对没有坏心。自觉不自觉中,他开始原谅白素珍过去的一些做法和行为,不再对她全盘否定,也不像以往那样对她恨之入骨了。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再怎么说,他们还是一家人。
拿定主意之后,王加根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他和欣欣就这样走了,如果方红梅面授学习中途回家来怎么办?她不是会扑空么?对!还是先去一趟孝天城。到去保定的行动计划告诉方红梅,再从孝天火车站搭车去保定。
两天之后,王加根带着女儿到了孝天城。一家三口团聚,自然都喜不自禁。
方红梅看到欣欣身上的疖子和红疙瘩基本上消退了,感到很欣慰,可听说打了不少青霉素和庆大霉素,又忧心忡忡。她责备王加根不该这么做,担心这些药物有可能会影响孩子的智力。
王加根听后,也很内疚和后悔,骂自己不懂这些常识。
得知加根要带欣欣去保定,方红梅没有反对。嘱咐加根与母亲好好讲,无论白素珍愿意不愿意,都不要生气,再就是路上注意安全。
第二天上午,加根父女俩就到孝天火车站,爬上了北上的列车。
走进车厢,里面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座位肯定是没有了。过道上、车厢连接处、车门后面、洗漱间里到处都是人。旅客们见缝插针,寻找可以立足的地方,或站,或蹲,或坐在行李上,或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
王加根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拎着行李,走了好几节车厢,才找到一个不算太挤的地方。停顿下来,放下行李,他让欣欣坐在黄帆布提包上面,自己则站在女儿身边。
欣欣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左顾右盼,环视四周陌生的环境和面孔。因为胆怯,她不敢出声,小手一直紧紧地拽着爸爸的衣角。
发车没多久,开始查票了。
女乘务员查验到王加根这儿时,见他行程那么远,行李那么多,还带着小孩儿,甚是为他担忧。
“到保定得十八个小时呢!一直这么站着怎么受得了?小孩儿坐在行李上也不是办法啊。”这样说着,女乘务员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叫王加根随她来。
王加根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抱着女儿,跟在女乘务员后面。走了大半节车厢的样子,女乘务员停下来,指着一位男乘客告诉加根:“这位同志到广水,你就站在他身边。等他下车后,你就有座位了。”
王加根非常感动,向女乘务员致谢,又与那位在广水站下车的乘客打了声招呼。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列车到达广水火车站,那位男乘客起身下车,加根父女俩终于拥有了一个靠车窗的座位。
欣欣高兴得两眼放光,脸上露出喜色。她时而挨着爸爸像小大人一样坐着,时而站起身看窗外的风景,或者从椅子上爬下来,在附近转悠。小家伙不吵不闹,非常懂事,要多听话就有多听话。
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王加根拿出自带的毛壳鸡蛋,又从提包里翻出女儿喝水专用的塑料杯。
那杯子有两个把儿,杯盖是拧上的,杯盖上有个扁形的“鸭嘴儿”。王欣喝水时,两手握着把儿,含着“鸭嘴儿”,吸得津津有味。
王加根敲破一个鸡蛋,剥去蛋壳,递给女儿,再把军用水壶里的凉开水倒了些在塑料杯里,搁在小台桌上。
欣欣吃一口鸡蛋,喝一口塑料杯里的水,小嘴儿咂巴咂巴的,看上去特别可爱,也特别享受。
邻座的旅客见欣欣那么乖,样子那么有趣儿,都忍不住笑了。问:“这小孩儿多大了?去哪儿呀?”
王加根笑着作答。
旅客们都说欣欣好玩,不像一岁半的娃娃,倒像有两三岁。
似乎为了验证旅客们的看法,他们父女俩开始做“找五官”游戏。爸爸快速报出“鼻子”“眼睛”“嘴巴”“耳朵”“眉毛”“头发”,让女儿用右手食指,迅速在她脸上点到。
见身边有旅客打瞌睡,王欣以为是在和她捉迷藏,就学着小猫小狗叫。如果别人还没睁开眼睛,她就小手做成手枪状,对着睡觉的人“叭叭叭”地开枪。直到那犯迷糊的人无奈地睁开眼睛,对着她爱怜地笑笑。小家伙的即兴表演,给单调乏味的旅途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身边的乘客都觉得挺开心。
到了河南新乡站,活泼好动的欣欣突然烦躁不安起来,在座位上扭动着身子,如坐针毡。
王加根担心女儿生病,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没感觉到发热。
“粑粑!粑粑!”欣欣急急地叫道。
王加根这才知道她要大便,迅速把她从座位上抱起来,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可环顾四周,到处都是人,根本就没办法走动。怎么办?
欣欣憋得快要哭出声来了。
王加根把行李托付邻座乘客帮忙照看,抱起女儿前往车厢连接处,口里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借过!对不起!借过!”
他身上的衣服都汗透了,好不容易才挤到厕所门口。
结果厕所门锁上显示“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