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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陌路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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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无论年龄大小,作为一条鲜活的生命,他们也有思想、有灵魂,理所当然应该受到尊重。

尊重生命,尊重子女,这是为人父母的基本遵循。

遗憾的是,生活中的很多父母只是片面地强调,子女应该尊重父母,而忽视了他们同样必须尊重子女。他们甚至把子女看成自己生命的延续,把自己没有实现的理想和愿望,寄托在子女身上。如同规划自己的未来一样,去规划子女的人生,要求子女按照他们认为的“正确方式”去成长,去追求,去生活。打着“爱”的旗号,粗暴地干涉子女的自由。明明对子女的身心造成了严重伤害,还理直气壮。这样的父母,缺乏对生命最起码的敬畏,实际上是最无知的,也是最自私的。每一个人都有放飞自己梦想的权利。更何况,子女是属于未来和明天的,生命不可能倒退或者停留。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社会在不断进步。父母必须随时接受晚辈超越自己的现实,努力向子女看齐,而不是固步自封,拉子女的后腿,把自己落后的思想观念强加在子女身上,让子女变成已经过时的自己。

白素珍的悲剧,就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她一次又一次地带着加根去邻居家串门,借邻居家儿子现身说法,用部队子弟舒适的工作环境和优裕的薪酬待遇吸引加根,结果适得其反。加根对邻居家儿子拥有的一切根本就不感兴趣,甚至从内心里瞧不起这些纨绔子弟。

串门的最后一天,还碰到极其尴尬的一幕。

那天正好高考成绩发榜,邻居家女儿落选了,没有考上大学。她妈妈面色苍白,眼睛红肿,一边哭诉,一边数落不争气的女儿:

“没良心的东西,你长十几年,老娘没让你洗一件衣服,没让你扫一次地。平时就是扫帚倒在地上,也没看见你捡起来一次。饭总是端到桌子上,再喊你吃。平时去你房间,走路都不敢出声。有人找我,我总是把人家拉到家门外讲话,怕影响你学习。水没叫你提一桶。每次买煤,都是我自己去拉,拉不动,我宁愿找外人帮忙,也不惊动你。你呢?看书总是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翻前翻后,根本就没用心。

“你先是在部队子弟学校读书,后来听说洒河桥高中教学质量高一些,要去洒河桥高中。老娘到处去找人,求爷爷,告奶奶,部队子弟学校领导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我都没有吭声。去洒河桥高中后,你说学校离家太远,要自行车,老娘又给你买自行车。在洒河桥高中读了没几天,你又说这个老师不行,那个老师不中,要回部队子弟学校来,给老娘出难题。没办法,老娘又一次拿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向部队子弟学校领导求情。

“平时总是不好好吃饭,屁大个碗,还故意盛半碗儿,装个秀气样儿。买回来的水果不吃,平时糖开水都不喝一口。你营养就不够的嘛,考啥子考!一年上头总在病,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不得劲,从来就没有断过药。

“老娘前半辈子操碎了心,下半辈子更伤心。这一生算是没指望了。我和你爸都是工人,也就是旧社会的奴才。光干事的嘛!和旧社会的奴才有啥子区别!只不过新社会变了,叫工人好听一点儿。别人上班坐小汽车,我们必须去赶火车,下车还要靠两只脚走那么远。平时想看文件都不可能,哪个给我们看嘛!人家到处开会,公款旅游,动不动就加餐,吃香的喝辣的,拿这补贴那津贴,我们有啥子嘛?

“老娘每天一下班就忙家务,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什么时候叫你动过手?家里的收音机电池都放烂了,我都没功夫听。我和你爸都是小学文化,连初中都没上,没什么本事,在单位被人瞧不起。这次单位临时工转正式工,我和你爸都没有转。没地位,没权力嘛!总想你们兄妹俩能出人头地,没想到两个都不争气!只有当奴才的命。将来世事一变,说不定连奴才都当不成。

“家里没订报,你说考时事政治要看报纸,我就到单位找人要,下班后给你带回家。有时走到家门口,想起报纸丢在单位忘记了拿,我又跑回去拿。已经走到家门口了呀!我能不伤心吗?你总是瞒着我,哄骗我,说你能够考上大学,要老娘侍候你。结果呢?老娘这一生算是完了,走到头了……”

白素珍很想对邻居说些安慰话,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知道,家长遇到这种事情,别人的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她同情那位伤心的母亲,觉得孩子辜负了老人的期望,太不应该,但眼见落选的考生也很沮丧,低着头一个劲地抹眼泪,她又不能够火上浇油。万一因为她的推波助澜,导致邻居家女儿想不开,寻了短见,她还不好交待。

王加根同情的天平则倾向那位没有考上大学的女生,认为她妈妈——那个满口四川话的女人太过分。谁说你对孩子有较高的期望,孩子就必须按照你的期望去实现?谁说你付出比较多,孩子就一定能够考上大学?岂有此理!还用那么难听的话骂自己的女儿。

这就是两代人对同一件事情的不同看法。

王加根真的不想继续在河北呆下去了。在这里的日子,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度日如年。但是,姐姐加枝在北京又没回来。好不容易来一趟河北,如果姐弟俩连面都没有见到,又心有不甘。他还想听听姐姐对他恋爱的看法,听听姐姐对方红梅的评价。这一点很重要。她和姐姐是同代人,看问题的角度及思想观念应该差不多,姐姐的意见或许更有参考价值。

加根和加枝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一岁半以前相处的日子完全没有印象。后来白素珍为上“三线”送加枝回王李村,他们姐弟才得以重聚。不过,重聚的日子只有三年时间,之后加枝又被妈妈带到了宜昌市。自此之后,姐弟俩再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也就是说,加根加枝共同生活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五年。

从白沙铺返回王李村时,加枝七岁,已经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虽说小时候得过脑膜炎,但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她读书时脑瓜子聪明,学习成绩好。有时放学回家,还教弟弟认字和算算术。

那时办学条件很差,教室都是租用的民房,低矮、黑暗、狭窄。桌凳也是学生自带的,高的高,矮的矮,大的大,小的小,形状各异,参差不齐。有一次,加枝带着弟弟到学校里玩儿。上课时,姐弟俩挤在一条板凳上。老师点学生起来读生字,一个女生认到“团”这个字时卡壳了,急得抓耳挠腮,满脸通红,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同学们都很为她着急。老师的教鞭却一直点在那个“团”字上不移开。这对于那个可怜的女生来讲,无疑是非常残酷的。

看到这里,加根终于憋不住了,大声喊道:“团长的团!这么简单的字都不认得。”

结果引来哄堂大笑。加枝非常不安,小声责备弟弟莽撞。老师倒很宽容,不仅没有生气,还让加根站起来认生字。加根用征询的眼光看了看姐姐。加枝鼓励他试试。他就大胆地站起来,随着老师的教鞭,正确地读出了黑板上的每一个生字,赢得哥哥姐姐们雨点儿般的掌声。他出尽了风头,也因此被学校破格吸收为一年级的插班生。

加枝加根都喜欢看小人书,有时还跟着大人们一起去看电影。尤其是“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故事,他们百看不厌。每看一次,都会在他们幼小的心田里掀起波澜。姐弟俩对“后妈”有着很深的成见,总是在自觉不自觉中,关心起自己的命运。如同害怕虎豹豺狼一样,担心父亲“找后娘”,就像当时流行的童谣所唱的:

包菜叶,包冰糖,

一岁两岁冇得娘。

跟着爸爸歪歪地走,

生怕爸爸结后娘。

后娘生的小玄妹,

吃的穿的比我强。

玄妹穿的绸子缎,

我却穿得破稀烂。

玄妹吃肉我喝汤,

想起来就哭几场。

加枝嘴巴子特别厉害。这方面,白素珍的遗传基因在她身上充分显现。不论与谁争辩,她向来是不占上风不罢休。相比之下,加根就显得笨口拙舌。逢到姐弟俩发生争执,一个以“动口”取胜,一个以“动手”见长。不过,加枝并不是打不赢弟弟,而是让着他。加枝如果真的发起狠来,也是叫人胆颤心寒的。加根清楚地记得,姐姐曾经挥舞着拣粪的耙锄,在同村小伙伴二瘌痢的头上留下几个窟窿!

事情的起因,缘于一堆牛屎。

有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们看到了一堆热气腾腾的牛屎。姐弟俩如同发现金银财宝一样喜不自禁。加枝高兴地对弟弟说:“你在这儿看着,我回去拿粪筐粪耙来捡。”

那时种地的肥料,主要来自于动物和人的粪便。“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肥积多了,不仅能够满足自家菜地的需要,交给生产队,还能挣工分。村里总可以看到拎着粪耙、挑着粪筐的人们转来转去,寻找猪马牛羊的粪便。细心的人,连鸡鸭鹅这些家禽的粪便也不放过。看到牲口小便,也总是急匆匆地拿出粪瓢,接一瓢半瓢,倒进自家的厕所。平日人们下地干活、出门办事,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吃家饭,屙野屎”的。即使撑得□□发裂,胀得满脸通红,也要坚持回家“方便”。

正在加根焦急地等待姐姐的时候,同村一个外号二瘌痢的小男孩拾粪正好拾到这里。这家伙不由分说,就要将那堆牛屎捡走。

加根怎么可能答应!他叉开双腿,护着那堆“宝贝”,几次把二瘌痢伸过来的粪耙踢开了。

二瘌痢仗着人高马大,猛一用劲,把加根推倒在地。加根哭了起来,大声呼喊着姐姐,同时从地上一跃而起,牢牢抓住二瘌痢的粪耙。两人正争执不下,加枝和二瘌痢的哥哥先后来了。

双方很快争吵起来。

加枝伶牙俐齿,加上道理又在他们这一边,二瘌痢兄弟俩很快就理屈词穷,被噎得无话可说。可他们又是村里出了名的“恶霸”,平日总是土匪一样蛮横,哪里肯善罢甘休?动口不行,他们就动手,恼羞成怒地向加根扑过来。

加枝急得眼泪直流,扯起嗓子大喊大叫。眼见二瘌痢把加根按倒在地,开始拳打脚踢,加枝突然抓起地上的粪耙,高高举起,一耙子挖在了二瘌痢的瘌头上……

当二瘌痢抱着鲜血淋漓的脑袋嗷嗷乱叫的时候,加枝害怕了,扔下粪耙,慌慌张张地逃之夭夭。

事情的结局是:奶奶把二瘌痢带到大队卫生所,进行了包扎,并向他父母道歉;王厚义在生产队的稻草垛里找到加枝后,把她狠狠打了一顿,罚她在堂屋里跪到天黑。

加枝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白素珍又把她带到了宜昌。

高考之后,加枝考上了北京农业大学。她对弟弟仅考上孝天县师范学校极为惋惜。她写信说,自己能够长期生活在妈妈身边,已经是占了极大的便宜。假如妈妈当初带走的是加根,而不是她的话,说不定她早就辍学了。她只能在农村里挣工分,而加根也不会只是现在这个样子。她真心希望弟弟有出息、有作为,并保证尽最大的努力帮助加根……

这封信让加根非常感动。

在孝天县师范学校读书期间,加根完全就没心思上课,总觉得“小学人民教师”与自己的理想相差甚远,不愿意为此去煞费苦心。在班上,他成绩平平,但业余自学抓得比谁都紧。他一心想着再圆大学梦,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复习高中课程上。

加枝对此提出异议。

她说,按规定,中专毕业两年后才有资格参加高考。与其这样原地踏步地苦等四年,不如利用这四年时间,学一点儿新知识。更何况,上大学并非成才的唯一途径,自学一样会有所作为。爱迪生、高尔基、华罗庚都没上过大学,不是同样成了世界上著名的发明家、文学家和数学家?

加根觉得姐姐的话不无道理,便接受她的建议,异想天开走出一条自学成才之路。他啃了一年多《高等数学》,听完了陈琳主编的英语广播教材,最后,又雄心勃勃地写起了小说……客观地讲,他当时热情有余,但恒心和毅力不足,总体上还是比较幼稚的。他并没有稳定的兴趣和爱好,没有具体的奋斗目标,对学习内容的选择,也是凭一时心血来潮。学数学是受了“哥德巴赫猜想”的蛊惑;听英语是因为将来考研究生必修外语;而后来迷上文学,纯粹是为了战胜几个舞文弄墨的情敌,赢得方红梅的青睐。

加枝却一如既往地支持和帮助他。为了给弟弟买到最好的教材和资料,她跑遍了北京城里的各大书店。她还在信里给加根介绍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解答弟弟学习和生活中的疑难问题。

加根也把姐姐当作偶像,认为姐姐是自己的精神支柱和奋发向上的力量源泉。他眼中的加枝,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每一门功课都能当他的老师。有这样的姐姐,加根觉得自己太幸福了。但是,当他们姐弟俩去年暑假在洒河桥相会时,情形又与想象中的相差甚远。加枝觉得加根少年老成,没有小时候活泼可爱,尤其受不了他的沉默寡言和玩世不恭。加根认为姐姐古板、自私,对别人挑剔,在家里又专横。两人根本就谈不来,动不动就发生争执,经常闹得不欢而散。

自此,姐弟俩虽然在通信,但远没有以前那样情真意切。内容越写越简单,流于形式,字迹也越来越潦草。有时,完全是一种例行公事的应付。他们还常在信中赌气、争吵,互相指责和嘲弄。

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如同陌生的路人。

读过大学的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在外求学会觉得特别孤独,单身独处时特别想家,思念家里的亲人。因此,逢到放寒暑假的时候,总是归心似箭,巴不得一下子回到家里,与亲人们团聚。

现在正值暑假,加枝却赖在她读书的北京农业大学,不愿意回家。这本身就有点儿不正常。尤其是在她得知王加根已经从湖北到了河北,仍然不不急着回去与弟弟见面,更表现得有点儿不近人情。

不过,加枝有她自己的苦衷。

在已经走过的十九年人生旅程中,尽管她大部分时间跟着妈妈,不像加根那样缺少母爱,但她并不像歌儿里唱的“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从三岁开始,她就生活在白沙铺的单亲家庭里。四岁感染流行性脑膜炎,差点儿丢了性命。十二岁那年,她又被白素珍带入一个重新组合的家庭,成为一个受人歧视的“拖油瓶”。

这些非同寻常的生活经历,注定她不可能像正常家庭成长的孩子那样,拥有无忧无虑、快乐幸福的童年。更何况,她的监护人白素珍又是一个刚愎自用、固执己见、非常强势的女人。大小事情,加枝都得听妈妈的,任凭妈妈摆布,不能违抗白素珍的命令。就连她的姓氏,也不能由自己做主。在王李村,她叫王加枝;到白沙铺之后,按妈妈的要求改成了白加枝;跟随改嫁的妈妈到河北,白素珍又把她的姓氏改成马,让她成了马加枝。

每谈起她四岁那年害的那场大病,白素珍总是泣不成声,泪流满面。认为是菩萨保佑,才让她们母女俩躲过了一劫。

那是素珍、三货和加枝回白沙铺不久,大货还没有来到这个家庭。当时,素珍和三货除了在生产队里出工劳动以外,还得经常参加政治学习。政治学习有时安排在晚上,有时安排在白天,而且要求非常严格。只要是生产队的社员,除非老弱病残行动不便,就必须无条件参加。否则,不仅不计工分,还要挨批评。参加政治学习必须遵守纪律,不能像出工劳动那样,把小孩子带在身边。

这种强制性规定,给素珍和三货出了一道难题:他们都去参加政治学习,家里没有大人,加枝怎么办?万般无奈,他们只能把加枝一个人锁在家里。素珍和三货参加完政治学习回家,总会发现加枝躺在地上睡着了。小姑娘梦中还是伤心委屈的样子,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饭粒和灰尘。

夏日的一天,加枝突然发起了高烧,浑身烧得烫人。她烦躁不安地哭着,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叫头痛。

白素珍以为女儿患了重感冒,叫三货到街上买生姜。用生姜煮汤,再加入红糖,喂给加枝喝。可加枝喝了几口之后,又全部吐了出来。接着,就昏沉沉地睡着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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