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曹太公一条命怎抵得上她荣家上下,十数年过去,荣悦仍是记得她长兄,那个用自己孱弱身躯替她挡灾,不让她受到丝毫惊吓的长兄;仍是记得她长姐,那个宁愿自己被人欺凌,亦舍命护她的长姐;也仍记得她那一向疼她宠她,却从不曾责备她的父母。
轻轻抚摸曹安因恐惧变形脸庞,荣悦笑得愈加妖娆,“你应庆幸,我夜半不曾刺死你,这等事情并非头次做了,为的不过今日情景,现你神情当真叫我痛快!呵,若非我不通武功,哪里能叫你这等腌瓒之人触碰我,早就杀入曹家,屠你满门。但左右没什么,这副身子原就与无数人一道了……”
“哦,还有一事,云滟早早察觉我之目的,因那荣氏灵位是我放的,她如何察觉不到。前几日她是要叫你知道的,可你却伤了她心,她宁死也不说,就要你有今日之祸。曹安、曹安,你说你是否是自食恶果?”
荣悦忽然止住话头,眸中寒芒闪烁,她缓缓抬首,对上苏离那双幽深的凤眸,“苏府尹,我荣家满门皆被曹家所害,我荣悦诸多杀戮都为报仇雪恨!现曹家覆灭,你若要将我捉拿归案也无妨,我无惧赴死,因曹安早是服下毒药,命不久矣,我亦无求!”
“那这位孙郎君又是何回事?”苏离眼瞧孙固,眉眼锐利,“莫非是意外来得此处的?”
荣悦一时语塞,孙固一直默默站立,听得这般问话,忽是展颜,“确是意外,我意外来到此处,来瞧瞧我心中之人,来陪她长眠于此。苏府尹,这点子事,我想你因不会深管!”
一听这话,荣悦本想发怒,然对上那双清澈如水眼眸,又是歇了怒气。这双眼眸不论几次,都叫她心中悸动。便是在这等紧张时候,荣悦也不由想起头次见着孙固之时。
那是山匪老巢,她本为任务而来,诱惑匪首,盗取物品,后在山匪聚会酒水中下了迷药,屠杀山寨。本是杀人如麻,偏不知怎得鬼使神差救下被挟持得孙固,许因那双眼眸干净得可映照出她之罪恶。
她将人放置城中,心觉再不会见,任何一人瞧到她肮脏嗜血模样都不愿再见她。只出乎意料的,乃是次日孙固来了,谢她救命之恩,孙固一袭月牙色锦袍,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他的眼眸,像是春风拂过水面,令她心湖泛起莫名涟漪。
荣悦原以自己一生便在仇恨杀戮中那么过了,可上苍叫她遇着孙固,那个无论何时都愿在她身旁的男子。哪怕晓得她狠辣无比,仍是在窗前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怕遇到危险,纵是自个儿怕得要死,仍愿挡在她面前之人。
这样之人,这样深情,她又如何不为之心动。何况,她似是早对人一见钟情。
只她许真真是贪婪之人,舍不下家仇,更舍不下孙固。百般纠结下,她改了计策,她原是打算如往常般进入曹家,寻个阖家聚会时节,下迷药麻翻,再一一屠戮——如此行事她确可复仇,可会遭官府通缉,再无宁日,也确叫他们死的痛快了些。而找官府翻案,她在师尊手下待惯了,不信那些子冠冕堂皇官员,谁知他们可否拿了曹家好处。
再是打算入曹家为婢,细细筹谋,谋个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折磨至死,好假死脱身嫁祸他人。侍婢极好,不惹人注目,偏察觉曹安花心刻薄,她心知自个儿美艳,凭这副容颜多次靠近诛杀他人而不被防备。故而她犹疑了,入得曹家不准会被曹安盯上,倒不如主动出击,先是引得曹安兴趣。
花楼中倾城一舞,勾得众人目光,曹安坐于上头兴致勃勃,眉眼中皆是欲念。荣悦举樽倒酒,遮掩唇边冷笑,楼中脂粉味甚浓,一阵又一阵刺鼻难闻。十三年前,她从此处逃出,十三年后,她已然是手染鲜血之妖鬼,心心念念便为复仇。
或略有愧疚,实是孙固太好,纵知如此都不愿离去,甚至帮她将戏演全。在曹安对她最是上心时,将她赎出,看那曹安着急心焦模样,荣悦独觉可笑,她还记得多年前曹安对她长姐说得桩桩件件,也记得他府中众多美婢,这就曹安喜欢,当真是致命毒药,可笑之至。
后她偶然一次与孙固在曹安眼前露面,曹安不负所望,将她抢入府中。事做了却不敢明说,直道她是舞姬,被买入府,那样懦弱无能,毫不管她因这一句遭受多少轻视,彼时荣悦唯有庆幸,她不爱这个男子。
花了些时间,终于有上人手,荣悦头事不是探听别房消息,反是找孙固。得知在抢了她后,曹安竟叫人狠打了顿孙固,欲除之而后快。得知之时,荣悦出奇冷静,有何奇怪,曹安不就是那般卑劣之人,不过愤怒她心里头是一点不少。
她晓得自己危险,生怕连累孙固,便帮孙固谋了个州学名额,她早有打算,若她败露,绝不连累孙固。若她成功,复完仇后就全了孙固心愿,此后相夫教子,再不管江湖中事。
她原是打算好好,尤是发觉云滟行止后,早早就是决定筹谋一番全然嫁祸给云滟。云滟是聪慧,可用情过深,满心满眼就曹安一人,“云滟爱得深,被伤了也深,一旦曹安面目撕扯到她面前,叫她再不能自欺欺人,疯起来保不准就拉曹安一道下地狱去了。”
荣悦淡淡说着,冷厉眼眸却是看向曹安,如冰寒碎雪生生刮在曹安身上般,叫曹安心神俱颤,呜咽求救。他造了何等孽,先是云滟后是荣悦,都是那般狠毒,还有那苏离,怎还不来救下他,若再不救,他定当殒命,那不如不来。
在场之人皆是聪慧,哪里听不出曹安意思,荣悦更是不屑一顾。她亦想苏离不来,若他们不来,后头之事便随她预料发展,她能与孙固相知相守。偏他们来了,查出云滟,偏孙固死心,还来寻她。
这般一想当真万般遗憾,原先她为防万一,多演一出,叫曹安压她入柴房。哪个会质疑受害之人,又有哪个能想到一恨意滔天之人会与曾经的仇人交合。可到底不曾骗过苏离几人,罢、罢,是她技不如人。幸是她素来小心,没叫孙固处理不好之事,仍是清清白白,纵苏离查几百遍也无任何事。
又将目光移回苏离,她晓得苏离为何不动,因他们都明了荣悦从未想过活。她在苏离等人入曹府时就有所感,心知逃脱不过,早早给自个儿与曹安灌下穿肠毒药,不说苏离,便是天下第一神医,轻云谷谷主来此,都是救不回的。
像她这般的人,死不足惜!荣悦感受肚中剧痛,这么些年来她所杀之人不知凡几,有好些是为国为民之清官,是好人,却都死于她手。苏离不会放她离去,她知晓,她离不去,她亦知晓。不说苏离实力,便是柳修,曾儿的隐虹少侠,她都不是其对手。
想到此处,荣悦忽得有种解脱之感,“隐虹少侠,不知你可记得我,当日溪萧庄若非你放我一马,哪有今日荣悦,想来你是后悔的。”
她这般一说,柳修愕然想起,他未退隐江湖之际,曾在溪萧庄擒获“惜泪”,彼时他不知其身份,见她无甚武功,所杀又为江湖有名祸害,便放人一马。后得知其身份,已是寻不着踪迹。
“你……”柳修不知说甚,只默默无语而立握拳,耳畔是曹安哀号,直叫人心绪凄迷烦躁,一声极尖锐惨叫,再看曹安已然气绝身亡,黑血从七窍流出,整个人抽搐了数下后,再无生息。柳修方是苦笑道,“我因是有些后悔,又是没有,我悔放过“惜泪”,却不悔放过荣悦。”
荣悦微怔,随即明白了,欲说些什么,可腹中疼痛更甚,便是话语出口都略有断续,“柳郎君……真是……仁义之士,我……佩服……之至……”
话未完,整人旋即跌倒于石桌上,身体痉挛,腹中绞痛不止,支撑不住动作。荣悦不由苦笑,她无惧生死,独略有遗憾,许再无法达成,阿爹阿娘、阿姐阿兄,悦儿好冷……
荣悦思绪极迷糊的想到,忽有一阵暖意传来,有人紧紧拥住她。她努力睁大双眼,想要看清那人模样,却只见得那张容颜在夜色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然她知是谁,因耳畔是他温柔低喃,“阿悦别怕,我即刻来寻你,定不会叫你孤寂的。”
孙固唇角亦是溢出鲜血,一抹浅笑浮现,荣悦原是最喜他笑,现独想骂他,可再无机会。
眼瞧孙固模样,苏离几乎惊了,他初入屋中就知曹安荣悦救不回,至少他无甚能力救护。可孙固之事,实是出乎意料,他欲救,却来不及,眼睁睁瞧着孙固紧抱荣悦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