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壶酒下肚,毛孔被舒展开来。
元白惨白的面容终于红润了一些,他调整姿势,单手撑住身体斜斜倾身向后。披袍滑落,散在他身后。他整个人如同云团上的仙人一般,潇洒又慵懒。
李隆基盘腿坐在一旁,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凉风拂过山岗,枯枝躁动不安的摇摆。
山下灯火明灭,映在二人的眼睛里,这就是万亩星河。
“说说看今天在于都斤山都发生了什么?”今天是十三,若是天气良好本应可以赏到一轮接近圆满的明月,奈何天公不作美,没有星月,只有黯淡的天和地。单喝酒还是有些无聊,于是元白先开了口,毕竟李隆基和阿史那阙的八卦,他还是很有兴趣听的。
“我杀了图额。”对方平淡的回答,就好像只是去砍柴打鱼一样稀疏平常。
图额下令屠了瓜州城,害死万千人,他在元白这里,同样被列入了必杀黑名单,半点都不值得同情。只是李隆基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杀了王庭一员大将,还是默啜的亲儿子,他实在好奇眼前这个人是怎么脱身的。
“我跟你说过北辰山的事的,当时李大河手上那个小孩子,苏合,原来她是阿史那阙的未婚妻。北辰山放暗箭伤阙的,是图额的暗桩,也正是这一箭,让两军产生误会,苏合因此丧命。”
“所以阿史那阙也着急要找图额算账。这倒真是千人恨万人锤了。”
“嗯。四天前我正好偶遇匐俱,断了他的手,他无法上场比试,这恰好给了我们机会。阿史那阙顺水推舟说服了默啜,让图额回来参加勇士大会。”
元白想了想道:“默啜这十几个儿子大多草包,图额虽然不是可敦亲生的,但也是这些儿子当中唯一有些像他的。所以他对图额还是心存照拂,派去陇右道牵制唐军,没让他去北庭主战场。啧,可惜这个莽夫不开窍,兀自攻了瓜州,彻底得罪朝廷。默啜还妄想保他一命,早早让他逃回了王庭。他算是罪有应得吧,碰上你和阿史那阙联手。我想。。。他应该死得不怎么体面。”
李隆基顿了顿,道:“千刀万剐、野兽分尸、永不超生。”
元白忍不住连连点头,对李隆基的一番作为表示肯定。
“阿史那阙两兄弟也不是善茬,你与狼谋虎,要小心些。”元白又道。
“嗯。至少目前默啜还健在,有他牵制阿史那阙兄弟和草原各部,大周只需要牵好这一条铁链便足矣。若是默啜死了,草原散成一盘沙,于大周而言,更不利。”李隆基道。
“可是草原没了主君,对朝廷不是更好吗?”
李隆基摇摇头,道:“陛下被人下毒,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可是现在它发生了,证明。。。证明陛下她真的老了。她已耋耄之年,老眼昏花宠幸佞臣,朝廷近两年又被搅得浑水四起,太子屡次被人构陷失德,皇嗣之争死灰复燃。小白,十几年前的血雨腥风,我真的怕。。。”他胸口起伏,缓了缓道,“这样的朝廷,自身都飘摇欲坠,已经没了再跟草原对抗的底气。任何一个大部族背叛大周朝,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小的威胁。”
对于李武之争,李隆基在元白面前一直闭口不谈,现下这么开诚布公的与他述说,这让元白意外之外还有点感动,这说明眼前这人已经完全不把他当外人了。
“至少现在默啜还是大周的归国公,金册敕封,由不得他抵赖。太子殿下还未登基,若是在这个过渡时期让阿史那默棘连当上大可汗,大周边郡挡不住他的甲骑。”
“如果你是大唐君主,你会怎么做?”元白径直问道。
“小白。”李隆基顿了顿,看向元白,“这话是你自己问,还是作为陛下近使问?”
“你说呢?”元白简单回道。
“呵。。。”李隆基笑了笑,继续毫无保留说道,“在莫贺延碛,我看到了高冲和李大河的艰难,这些将士们一心一意保家卫国,朝廷却没有给他们足够的粮食、寒衣、武备,让无数个高冲、李大河无辜丧命于敌寇。小白,你说的,只有拳头足够硬,把敌人打怕了,他们才会心甘情愿的臣服你。朝廷的那帮腐朽蛀虫就是这只拳头最大的阻碍,只有清除这批内斗的蛀虫,让朝廷根基稳固,天下财富聚涨,才能将这只拳头武装起来。”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元白道。
李隆基欣赏的看向元白,道:“是这个道理。”接着他又道,“军费要全数花在刀刃上,边郡扩充兵马,增强武备,大周界域防得如铁桶一样,那时管他草原是谁做主,必叫侵扰者有去无回。”
元白联想到在龟兹、焉耆与吐蕃对战的李思贞,不知他们凯旋没有。
在他的世界里,李思贞此次作战很大可能会负重伤去世。还有现下在庭州城外与咄悉匐对峙了半个月的瀚海军,凉州大军应该到了吧,不知道军情如何了。
一想到这些复杂的事情,他就脑子疼。他手里慢悠悠摇晃酒壶,道:“要彻底解决这些问题,只需要一位大唐明君。”
李隆基望着山下的点点星火,缓缓道:“我相信太子殿下。”
元白脸颊浮现出一些酡红,眼睛却明亮无比,他玩味的问道:“李三郎,你有没有想过。。。”
“小白。”李隆基打断了他的话。他表情严肃,眸子里摇曳着火光,“等太子殿下顺利登基,我就去央求他把我放去边郡,云州、朔州、灵州,哪里都好。洛阳是樊笼,我不愿困在那里纵情声色。我想去军中,承先人遗志,守大唐一方安稳。”
元白怔了怔,他若有所思望着山下的点点星火,手指有节拍的敲打着地面。半晌,他坐起身来,与李隆基肩并肩。冷梅香扑鼻而来,让李隆基忍不住暗自深呼吸一口。
“李三郎。”元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当真对紫薇城半点念想都没有?”
李隆基手指悄悄捏紧了酒壶,他转过身来看向元白,表情充满了疑惑:“小白,你总是说我的命格不止于此,三番四次暗示我染指明堂,为何?”
“我。。。”元白没想到李隆基突然会单刀直入的问这个问题,他一下子慌了。
的确,在元白的意识中,他一直把对方当作未来能守护西域的明君来看待,话里话外都充满了对他的信任,却时常忽略了对方是受限于现实的局中人。
元白忽地认识到,是苏平域的临终遗言,也是李思贞的一腔热血,让他过于急功近利,过于迫切的想要在李隆基身上寻求一个期许,最后却忽略了李隆基这个最大的当事人的感受。
他也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选择人生的权力。
“对不起。”元白低眸轻声道。
“什么意思?”李隆基眨着眼睛迷茫的问。
“我。。。”元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所以方才的话,是陛下问的,不是苏煜问的,对吗?”李隆基脸庞靠近元白,毫不避讳的望着对方的眼睛,既期待,也害怕,落寞的神情一闪而过。
“不是!”
不知为何,头一次被李隆基误会,这让他十分抓狂,也十分急躁。他迅速在脑子里寻找解释的话,发现无话可说。要说什么?胡乱编造一个原因,他不想骗他,按实告诉他,自己只是一个方外游离的魂,突然闯进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常人实在不能接受。
“我并非陛下派来试探你的人,你信我!”元白慌乱地抬头,还未来得及反应,面前的宽阔身影就压了过来。
冰凉的嘴唇被温润覆盖,暖意从口中传入,瞬间蔓延至全身!
元白只觉脑子里叮咛一声,眩晕直冲颅顶!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可是唇齿只松懈了半分,便被对方趁机入侵索取。舌尖的酒香被过渡到元白的口中,他鬼使神差的浅尝了一口,浓郁香醇,像舔了一口迷魂药一样,迷得他晕头转向。于是他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任由这股迷魂药暂时锁了神识。
对方察觉到他的回应,于是更加肆无忌惮的用起力来。
口口。
唇舌的疯狂掠夺打得他措手不及,他呜咽着抬起手想推开对方,谁知李隆基一手钳住他的手掌,一手握住他的后脑,将他环在胸膛当中,力道巨大,让他动不了一点。
山谷底下的士兵举着火把慢悠悠经过,凉风吹过,众人打了一个寒颤,其中一个吸着鼻子道:“又变天了,看样子还有一场大雪。”
“头儿不在,咱们也偷个懒,去烤烤火吧。”
“走。听说伙房今天杀了几头羊,过去讨点打打牙祭。。。”
士兵渐行渐远,灯火也越离越远。麻黑的山顶上,不知是凉风太冷,还是元白太怂,他的脖子和手背上起了一层战栗。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终于放过了他。
唇舌依依不舍分离,李隆基的脸近在咫尺。他的鼻梁高挺,只差半分就抵到元白的鼻尖。他的呼吸含着浓郁的酒香,让元白头一次栽倒在酒缸里。
元白稳了稳心神,轻喘着气喃喃道:“力气这么大,若是个小娘子,只怕是受不住你这野蛮的方式。”
“呵~”李隆基低低笑着,从背后捡起披袍就往对方头顶上盖去。
元白心神晃了晃,酡红遍布耳根。对于这种事情,他也是头一次遇到,亦无任何经验。于是他退开了几分,眼神游离到一边,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小白,这便是我的回应。不管你是不是陛下的人,你在我这里。。。”李隆基深呼吸一口凉气,指着自己的心窝缓缓道,“你在我这里,永远是值得坦诚相待的人。我又怎么会不信你。”
“小白,我很高兴。。。”李隆基舌头抵住牙齿游离,尚在回味刚刚的缠绵。
“李三郎!”元白打断了他的话语。他承认方才短暂的迷失了自己,在回过神之后,他依旧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他想要将这个温柔乡推开,想了很多措辞,但这些措辞都模糊不清,搅在他的脑子里,最后送到唇边,只蹦出一句话来:“你喝醉了。”
李隆基胸膛微动。今夜他是有些微醺,但情感一点都作不了假。他摇了摇酒壶,还剩一点酒水,于是他一口闷下,末了,抬袖擦干唇边的酒水,道:“但我的感情不假。”
“图雅还在等着你带她回洛阳。她喜欢你,请你不要辜负她。”元白把玩着酒壶,想起了下午的事。他在这个世界活了二十一年,对男女之事一向不沾染,更遑论和一个男人。今夜的李隆基乱了他的心智,这让他无所适从,脱口而出拿图雅当挡箭牌。
“我说过,我只当她作小妹妹。”李隆基十分果断的回答。
“你是亲王之子,将来会有正式的郡王妃,会有无数美人在侧。。。你今晚这样,只是在这孤寒草原上百无聊赖的暂时慰藉罢了。”
风吹乱李隆基身上的酒意和躁动,他压制住怒意,眯了眯眼:“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元白有点心虚,他不敢看李隆基,只能望向前方:“或许你可以先试试。”
“苏煜。”李隆基话音里哽咽,“你就这么着急把我往外推?”
一袭披袍盖下来,遮住了他的视野。
元白的声音渐行渐远:“天冷,早点回去休息吧。”
袍子再次被揭开时,山顶只剩风的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