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心中一动,他又记起了那日的情景。每一个人,每一个细节都被他刻在脑海里。于是他拾起地上的石子在石碑名字上方又加了四个字。
吾兄高冲。
李隆基咬破自己的手指,把高冲和李大河的名字涂成了鲜红。
我不冲,你不冲,这世间的闲事就没人管了。
可是我们这些英雄,又有谁记得呢。
李隆基抚着石碑,眼里尽是悲伤,良久,他哽咽道:“郎中,谢谢你。”
“觉得我心狠手辣么?”元白反问道。
李隆基摇摇头。
元白缓缓道:“对敌人仁慈,只会加倍反噬到自己身上。任何时候,拳头才是硬道理。只有把敌人打怕了,打服了,他们才会乖乖收手,大唐才能就此安宁。”
李隆基手指快要掐进石头。
这时元白从马上抽出一柄刀丢到李隆基面前。
“可是大唐这只拳头,已经从里面烂了。”元白冷冷道,“捡起来试试。”
李隆基惊讶地看了一眼元白,随后拾起横刀在手里颠了颠,又往旁边的枯木桩用力一挥,啪的一声,刀身瞬间断成两截。
“这。。。”李隆基眸子里带着疑问。
“这便是朝廷给它的将士配的武器。”
“什么?!”
“即便是你这样的重伤人士也轻而易举将其砍断,那些孔武有力的士兵拿着这样的刀上战场,当他们发现手里的武器不过是绣花枕头时,恐怕比你还要惊讶百倍。”
李隆基拾起断刀发现刀身有些许锈迹,刀口残留铁渣,刀首赫然刻着三个字:沙州制。
“唐律,折冲府刀弓由士兵自带,为何这把刀是沙州官府制。”李隆基问。
“天下久不用重兵,百业复兴人户增长,随之带来的是土地不够分,大户吃小户,小户吃绝户的局面。逃户越来越多,逃兵也越来越多,各地折冲府的名册早就是废纸一堆了。先帝还在时就时常被兵源不足的问题困扰,于是有人建议由军府发放全部武器物资,减轻士兵负担,报名戍边军的还可以额外得到一笔补贴钱。”
“所以西部各军镇官库都要配备刀弓?”
“嗯。由于刀弓需求量庞大,户部将这笔巨大的开销踢回了兵部,让各方五五开分担。兵部哪有钱,于是这一半的费用,就落到了相应的州府头上,每年岁末由兵部派人勾检各地武库名录,户部负责核实费用支出。”
“突然多出一笔军费负担,各州府压力不小。”李隆基道。
“嗯。这些年时常有地方刺史上书军费负担太重,要求陛下收回成命。去年大云寺着火,百姓流传是太子失德引起天怒,于是太子被禁足思过三月,也正是这时候,以梁王为首的武氏内阁又重新抬头。梁王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说服陛下收回了州府冶监,赢得了大批地方刺史的支持。”元白看着李隆基道,“我再问你,军器监制造的标准横刀,几重?”
李隆基想了想,答道:“标准制,两斤三两,左右不过五分。”
元白又问:“这把刀如何?”
李隆基道:“不及。”
元白道:“不仅重量不及,用的还是劣质铁矿。”
李隆基看着手里的断刀,咬牙道:“他们竟然连军械都造假!”他把断刀一把扔进大冲沟,双拳紧握,心中悲愤难平。
突然,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转头质问道:“这刀是沙州制?不是已经没有州府冶监了吗?”
元白道:“我也有疑问,所以我去了冷泉烽和胡桐烽,找到了烽燧领取武器的抄录本。从去年开始,烽燧所有申领的武器凭证上均还是沙州冶监印。我把这些刀给曹光毅和龙宝山看过,曹光毅没看出端倪,龙宝山倒是颇为嫌弃。”
李隆基道:“因为于曹光毅而言,他们长期使用这种刀所以不觉得有问题,但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伊州军不一样,他们一拿到手上便知此刀优劣。”
元白点点头:“据曹光毅说,虽然政令有变,但军使依旧保留了沙州冶监,他们的武器半数出自其中。去年巡查使来看过武库但没留几日就走了,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李隆基疑惑:“朝廷默认了李思贞的这种做法?”
元白道:“有人出钱出力,朝廷为何不乐意?只要不是私自造甲弩造反,任他造几把假刀又如何。”
李隆基缓缓道:“造假刀,谋利益,不对。。。李思贞不是这样的人。郎中,我总觉得此事有异,不能早下定论。”
元白冷冷道:“不管是谁,总归是有人在中谋利,让戍边将士陷于危难之境!”
李隆基联想到乌山烽的士兵们,心中痛苦更深一层:“难怪乌山烽的士兵们用纸和芦苇做夹袄御寒,难怪他们总说朝廷御寒的绵衣发不下来,难怪他们为了五十金。。。我那时一心挂着康大郎的案子,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的。。。朝廷的腐烂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们竟然连国土安危都不顾!”
元白叹了口气:“所以你要好好活着,一切阴谋诡计都在那皇城之中,他们需要你去寻找答案。”
李隆基低下了头:“可我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闲散郡王,我连我阿娘的冤屈都申诉不了,我怎么能。。。”
“李三郎,你可以。”元白回以一个温暖的微笑,让李隆基心中升起一股暖流。
少时他们初见,他也是这样笃定。
他的眼神和话语里都是对他的信任,那是李隆基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他的父兄教他吹笛击鼓,他的祖母教他识字读书,他们从来都是教导他怎样做一个合格的金玉公子,低调安稳的过完一生,这才是他这个庶出王子唯一的出路。没有人关心他想要什么,紫薇城里也不允许他想要什么。
李隆基转过头藏起了笑容,他望着远处即将升起的红日,缓缓开口:“小白。”
元白怔了怔:“啊?”
“小白。”李隆基再也藏不住内心的情绪,他消瘦憔悴的脸颊忽然变得柔和起来。他不停叫着,“小白,小白,小白。。。”或许这是这些天以来,唯一能让他心里好过的事情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他低声道。
“你有病啊。”元白亦笑出声。
赤红的霞光笼罩着二人,四周一片开阔,没有风,也没有鸟儿的打扰,时间仿佛与十年前那个晴朗的上午交错,两个少年坐在翠湖边晒衣服,一个孤独,一个不羁。而现在,这两股灵魂交缠在一起,变作了坚定。
“为何要公开身份?”李隆基问。
“算是还愿吧。。。我欠苏平域的。”元白淡淡答道。
“跟我回洛阳吧。”李隆基道。这是他第二次的邀请。
这次不等元白回答,他便径直又道:“反正洛阳已经对你没有威胁了,不是吗?”
元白转头看向李隆基,眼里是震惊,也是欣赏。
“你怎么知道的?”元白问。
“你手里的那枚豆卢军使印。”李隆基道,“李思贞乃一方军镇之首,军使之印这么重要的物件他绝不可能交出,除非两种情况:第一,对方是凉州都督本人,第二,对方手持圣人谕旨。另外,大海道在西域各地经营这么久,这股强大的势力连我这个初入沙州的外官都能查获,我就不信朝廷不知晓。眼睁睁看着这股势力坐拥大量人力和财富而无人敢剿,只能说大海道早就姓了官。”
元白笑着环抱双臂:“要不夸你天资聪慧呢。”
“。。。”
“但你说错了一点。大海道少主姓官,下面的人并不知情。”
李隆基略显惊讶。
“他们都是经历过苦难的人,要么在朝廷内斗中家族陨落被迫逃亡,要么在世间受尽折磨无处立命,大海道给了他们一个去处。”
元白本以为李隆基知晓这个秘密之后会与自己敌对,没想到对方眼里折射出的不是讶异、愤怒、失望,而是急切的关心。
这次轮到元白惊讶了。
李隆基抚了抚肚子,缓缓道:“下面的人背着你藏军械和流寇,私自收留朝廷要犯和罪证,他们恨圣人,你这样是把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小白,那你就更要跟我回洛阳了。”
元白缓缓摇了摇头:“西域敌寇未退,我无法安心遁走中原。况且现在知晓军中贪腐之事,我还要回沙州找李思贞问问情况。这片土地是先烈们用血换回来的,我不想让它们充满污秽黑暗。”说及此处,元白的心上仿佛中了一箭。他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远方,那里好似有千军万马在厮杀着,硕大的军旗上面飘浮的是一只烈火玄鹰。
信仰真的那么重要吗?他问。
人生不过守护二字。他答。
元白轻咳一声,他转过头,面上是温柔的笑容:“伤口又疼了吧,跟我回去上药。”
“你还没回答我。”李隆基不依不饶。
“再等等。”元白叹了口气望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