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儿没遇见过这郑重的交友情形,并不知晓该如何回礼,只能攥着自己背在身后的小黑手,就这么踌躇半晌,男孩却像是已经没了耐心。
他在这儿对着一个没名字的乞儿摆什么虚礼……
男孩随即摆摆手:“算了,如果你有名字,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说罢,便疾步离开了这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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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晃眼便过,转而又来到了一年盛夏。
“这路上不小心耽搁了片刻,真是久等。”一位身着暗色长袍的男人缓步走入茶馆雅座,举止有礼,倒是让人一点看不出告罪的意思,反而带着几分从容。
“二皇子殿下这话说的,在下也才刚到。”桌子对面的年轻人立马起身弯腰迎接,低头时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二皇子日理万机,愿意腾出片刻闲暇来与小辈打交道,已是不胜荣幸。”
唐知理——也就是二皇子,连忙将人扶起,心里这才仔细琢磨起了对方托人传来的帖子和书信。
唐家世代承袭皇位,即使手底下文臣武将更迭无数,也始终保持着将粮仓大权握于手中的习惯——民以食为天,此举便是握住了天下苍生的半个命脉。
而为了确保国家粮马道的正常运转,其间需要打点的人脉自然不计其数。可这些事情,但凡重要一些的,全都归当朝太子唐知文过问,根本分不到他手上,因而在朝堂上始终被处处压了一头,心中早已愤然不平。
如今他已年近三十,分到他手中的,只有邻城的数条偏道,皇城中的诸多大小事务他仍旧无权插手。
他太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了。
“二皇子此次前来,想必是已经仔细翻阅过在下的提议草案了。”年轻人讲话懒得不绕弯子,直指主题,“不知二皇子意下如何?”
“实不相瞒,皇城的粮仓已经变成了太子的一言堂,他为人谨慎,我数次试探皆以失败告终,想要将人手安插在其中,属实不易,”唐知理摇了摇头,“我劝你还是不要太异想天开,若只是为了求财,急功近利实为下策。”
这话中的敲打之意就有些重了。
“是么?”年轻人轻哼一声,俯身靠近了唐知理,“在下深知二皇子瞧不上这份冒进,可您自己走着所谓稳健的法子这么些年,又真的得到什么好处了?”
“摊开来讲,如今这皇城内,还有几人真把您二皇子真当回事,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皇位未来必当归有才学又能干的太子所有,而论血亲,三皇子和太子一母同胞,也比您亲近得多……古话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二皇子您倒是左右不沾,时境更为艰难些。”
唐知理此时才在方寸间看清了对方腰间的佩刀,明白对方来者不善,顿时冷汗直冒;又觉得自己明明贵为皇子,却被庶民小辈这般指着鼻子骂得一无是处,血气上涌,冷声道:“你也不过只是个会逞口舌之能的东西,毫无半分实绩就敢来跟我谈生意,分明是儿戏!”
“这生意我唐知理不做也罢——开门,我们走!”
唐知理愤然起身,身后侍卫很有眼力见地走向门边,正要拉动门把,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句语调轻缓的呼唤,和刚才针锋相对的声调判若两人。
“阿言。”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便如鬼魅般从天而降,只听得利刃出鞘的破风声,那侍卫即将摸上门把的右手和脑袋在刹那间全部分家,血溅当场。
对方的头颅甚至在地上滚了两圈,脸上还带着股茫然的神情,伴着点点血迹,停在了唐知理的鞋边。
冷汗瞬间沾湿了唐知理的整个后背,他面露惊悚地回头,看向还端坐在桌前喝茶的年轻人,又左右环视,可哪里还找得到刚才凭空出现且一闪而过的黑影。
若不是地上赤裸裸地倒着具尸体,他几乎都要怀疑刚才那瞬间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梦魇。
“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袭击皇子身边的侍卫,你……”
“一个带刀侍卫而已,查不出来的。”
“眼下这里终于没了外人,我想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好好谈谈正式的合作了。”年轻人放下瓷杯,又露出了与开始时如出一辙的笑容,抬手道,“二皇子,请坐。”
直到这时,唐知理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踏入这扇门瞬间,便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的贼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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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啊柏老二,一起玩儿去。”男人伸手拍了拍柏清河的肩膀,“昨个阿宋跟我说她看中了个翡翠镯子,今天咱非得在场里赢个大的,不然我可送不起。”
“又要礼物?”柏清河表情戏谑,“你这个月的身家都快要全送进宋小姐的荷包里了,小心回去又要挨你爹的骂。”
“柏老二,这话不对……怎么能说是要呢,这宋小姐只是提了一嘴她喜欢,咱们彭公子就忍不住主动请缨倾囊相助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横插进来,语带嘲弄。
彭景被这般接连数落,忍不住呛了回去:“去去去,温香软玉在怀,撒什么金子银子都敌不上春宵一刻,你懂个屁。”
“只怕你现在给人身价抬得太高,以后再想与美人共度长夜可就难咯。”
柏清河此话不假,这青鸢阁里的宋小姐不知给彭景下了什么迷魂汤,直叫人这两月的礼物越送越多,越送越贵,还都是摊在明面上的,让不少名门望族里的富家子弟都起了窥探究竟的心思。
宋小姐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仅半月,就涨得快跟头牌一个价了。
“我懂我懂,”彭景摆了摆手,“她们这些窑子里的娘们可不就是靠这手段赚钱的,只要能哄得我高兴,给她当当踏板也没什么不可。”
话说到这份上,众人也就没了规劝的心思,要是往后出了事,也能纯当看个笑话。
“别光顾着说我,柏老二你又是怎么回事,明明每回逛窑子你也没少喝,怎么从来就没见你跟人过过夜。”彭景眼神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了对方两眼,“要是有什么隐疾,可得记得跟兄弟们说说,兄弟们就是寻遍名医,也要给你治好了。”
众人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这又是哪儿跟哪儿,”柏清河挡开了彭景凑过来的大脸,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还不清楚我?家里大哥和爹每天守着门呢,要是敢彻夜未归,我这脑袋以后就得勒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了,你可千万别激我。”
“你虚岁都二十了,前段时间柏大帅不是还送了你一队兵马当成年礼吗?”后头又冒出来一个男人,看着像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我还以为你柏老二总算是得了自由身,怎么还有人家八岁稚童才有的门禁,说出去可别给人笑掉大牙了。”
“别提了,我也憋闷着呢。”柏清河拱了拱手,“各位兄弟行行好,这事儿你知我知,可千万别再往外说了,实在是丢不起这人。”
众人又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柏清河光顾着留神听着他们说话,脚下没看路,被石子绊得身形不稳,迎面撞上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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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走在大街上哼着小调,看起来心情甚好。
“这唐知理倒是比我预想的还要软弱可欺,真是白瞎了他这好名字。”
“阿言,今天能这么顺利,还是多亏了你,”他回过头,朝尽职跟在自己斜后方的人露出一个笑,“想买点什么?随便挑。”
被点名的男人身着一袭黑色长袍,冷淡地回道:“分内之事。”
“阿言,你这人要是能再能说会道些,保证比现在还要讨人喜欢,”年轻人正巧走到了一家糖葫芦摊,停下脚步,“不如就糖……”
话音未落,被称作“阿言”的男人突然伸手,堪堪扶住了迎面撞上自己的男人。
“抱歉,”柏清河站稳后立马抱拳道歉,“此路不平,听朋友说话去了,没留意,这位大……小公子没受伤吧。”
他本想叫“大人”,待抬头看清对方的面容后,又立马把脱口而出的称谓咽了回去——面前这人看着年纪比自己还小,这称呼属实不妥。
被问话的人在短暂的视线交接后,愣了下神,沉默不语。
“阿言?”年轻人站在一旁,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两圈,“这人你认识?”
阿言这回倒是很果断地摇了摇头。
“先前不认识不打紧,皇城就这么大点地儿,现在认识也为时不晚……小公子这是想买糖葫芦?那算我赔罪,这根我请了。”柏清河自顾自地说着,顺手拿下根糖葫芦递到对方眼前,“柏家老二,柏清河,幸会。”
年轻人敏锐地发现对方的站位正巧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目光瞬间变得有些凌厉起来,可柏清河仍旧笑眯眯地朝那位阿言举着糖葫芦,仿佛浑然不知。
两方人僵持不下,就这么杵在糖葫芦铺子前,寸步不让。
最终阿言还是接过了这串糖葫芦,算是浅低了头,说道:“……温言,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