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之舟匆忙地赶到陶然居的时候,傅珩早已酩酊大醉,他倒在四落的杯盏中无神望天。酒气呛人,浓烈的像是一把稻草塞在喉道里,刺挠挠的扎着翻起的根,难受的紧。
傅珩抬手捂面,自嘲一笑。
他自小就喜爱画作诗文之类,六岁便同夫子铺墨共摹,其卷更是展于城内高阁上,供来往文人相论以奇谈事。可以说那段时间,冀国内谁人不知他傅珩有承袭国君之姿、远见卓识之大才。
可这一切又在何时,变得天翻地覆?
傅珩陡然生出一股迷茫,他睁着醉意迷蒙的眸子望向叶之舟。却是忽然想起从前,那个尘灰轻飘的大殿,母亲即使身着华裙,也遮不住她当初满脸的狰狞。
漫天的碎纸片断断续续的落着,他仿佛做梦似的,滚下来两行泪珠,用手揩去,竟不知何时湿了满脸。
傅珩抱着几卷画轴,忘了自己到底是为何而哭。
渐渐地,他开始出现在傅承胤的身后。
朝堂。
学府清阁。
可唯独再没有从前那座与夫子共诗摹画的狭窄小院。
直到后来,夫子死了。傅珩将那间小院中的画卷全烧了。
“叶之舟,”因喝醉,傅珩含糊着口齿,慢悠悠捞来一酒壶冲他举了举,“陪我喝酒...叶之舟......”说着仰头就要再灌。
见状,叶之舟大跨步上前,拾了一瓷白小碗,翻手就将那人的酒壶打掉在地。
“别喝了。”
傅珩见壶盖子在身前打滑,叮铃咣当转了几圈后直接倒在一边。他盯着那盖子半晌,随后伸手轻轻戳了戳,轻轻的道:“叶之舟,你赔我酒。”
“殿下,不能再喝了。”
傅珩抬眸,他的脊背一颤一颤,俯低了下去,他的眼中蓄满了泪花,“叶之舟,我的酒没了。”鬓发垂在脸侧,扫在眼睛里,却也染上了泪光。
叶之舟叹了一口气,贴着他的肩膀坐着,“四殿下,你醉了。”
傅珩摇摇头,指向地上摔落的酒壶,又指了指自己,笑道:“叶之舟,当初我的画也是这么没了的。”
叶之舟蓦的一顿,接着整个人都被傅珩拽着朝右侧倒去。随之一阵瓷瓶碰撞,他的双手紧紧环在了自己腰间。
风吹着窗台上轻纱掩映,筛进一道道碎光,洒了傅珩满身。叶之舟托着他的后脑,细细摩挲着手中金灿灿的柔软的头发,“想怎么做?”
“替我杀了他。”
“谁?”
“傅怀瑾。”声音似是隔着一层膜,雾蒙蒙的。傅珩搂着叶之舟,双颊被烧的酡红,他蹙眉抬手敲了敲耳朵,又敲了敲叶之舟的,唯恐他也像自己一样听不清,复又重复道:“替我杀了傅怀瑾。”
离得太近了。
近到一偏头就能亲到。
叶之舟眼眸微沉,目光游于他唇间,轻声道:“四殿下,臣做事是要报酬的。”
“报酬?”傅珩全身的重量尽数压在叶之舟的怀里,一手把玩着这人玉冠上坠下来的碧色玉石,他的眸子被酒意熏得滟滟,在日透薄纱中熠熠闪光。他道:“我。”
叶之舟手背上的青筋忽的暴起,“什么?”
傅珩笑道:“把我自己作为报酬,你要吗?”
木窗关合,帘止风动。屋内的光昏沉沉的,像被碾碎的尘土,覆在眼前。
叶之舟的声音哑而沉,他拥着怀中不断摇颤的身体,缓声道:
“臣要。”
*
李鹤眠寄出的信件再次遥无音讯。
只听闻近日北昭国君得一中原美人,宠爱非常,为其竟不惜当堂斩杀前朝老臣。所问缘由何故,却也只是美人轻蹙眉,国君疼惜万甚。
北昭常年干燥炎热,地处四方盆地之间,每每晴空无云时,这日光就是一盆煮沸了的水,闷闷的卷着风沙越过高墙,朝中添着佐料。
城内百姓受此侵扰许久,多次上报王君,都未得整治。但这中原女子来此处才半月,国君便开库放银,奢侈地在西南处修建一避暑别宫,专供美人休憩乘凉。
此举一出,百姓纷纷眼穿心死。
久而久之,关于北昭王君贪恋美色,国事颓败的消息愈传愈远。
直到后来,传到了这远在冀国的李鹤眠耳中。闻言,他当即吐出一口血,在李鹤觞惊恐目光中昏眼倒下。
自此,云阁药香常萦,咳声渐起。
于是乎,傅怀瑾才踏进门便被浓烈的药香扑了满身,他看向堂中微弱的烛光,正一簇一簇的烧着,淌着蜡油,歪在深色木案间,凝成一团黑。连同室外涌进的日光都一并吞噬。
李鹤眠就这般窝在黑暗里低声浅咳。
“李大人。”
咳嗽声戛然而止。
傅怀瑾笑着冲他晃了晃手中泛黄的信纸,道:“大人身体可还好些了?”
李鹤眠惊诧的睁圆了眼,药碗轻抖,落出几滴苦涩黑渍。他不敢置信的望着那封信许久,末了,低下头,眼睫微颤。
“这信,如何会在殿下手中?”
傅怀瑾走上前,将信纸用烛火点燃,撩起一边火焰,映在这黑屋里,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