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监快步走过来,用手中的拂尘将茶碗撇在了地上,骂道:“该死的东西,有没有点儿眼力见儿?还在这儿叫他夫人?他已经被你们侯爷休了,从今往后你们的夫人只有衡阳帝姬一人,等会儿帝姬就到了,叫错了当心你的狗命。”
那小厮被吓得浑身一震,岑最果朝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赶紧退下。随后他被两名小黄门一路看着,回房收拾了些自己的东西,当初带进府的一个旧旧的小包袱,一个陪伴了他多年随身的佩囊,随手拿了两件素衣。寝房的案上还摆着魏瓒买给他的糖球,他摸了一颗塞进嘴里,小阿哥说过的,觉得苦的时候吃些甜的就不苦了,可今日入口的甜却变成了心头的苦,苦得他眼周酸涩,却一点都哭不出来。
他又去药庐拿了一些医书,和师父的药箱,没想最后那大太监检查翻看的时候却将这些拦了下来,说这是侯府之物不得带走,岑最果说:“我师父只有我一个亲传弟子,他也并不属于侯府的下人,而他的个人物品由我继承有何不妥?”
那大太监还想阻拦,岑最果脸色一凛,隐隐有了几分威严,他沉声说道:“如若觉得不妥,那我就在此等着侯爷,由他回府定夺吧!”
大太监顿时哑了火,这帝姬随后就到,届时看到这人还没走,他死不死和他没关系,但连累他被定个办事不利的罪名可就得不偿失了。
但他心中哪咽得下这口气,分明是个蛮族小奴,从烂泥中爬出来的贱民,如今看着却有了几分芝兰玉树,朗月入怀般的气质,但一想到他马上又将跌回泥中,自己又怎能忍得住不去踩上两脚。
他仔细地扒拉着岑最果的随身之物,见就是几件普通衣物,几个装了不知道什么种子的小瓶子,翻了半晌终于从随身挎包的夹层里搜出件宝贝,他一把将拏云掏了出来,看着刀鞘上有价值不菲的宝石,出鞘后寒光乍现,吹毛可断的精钢刀刃就知此匕首并非凡品。他得意洋洋地嗤笑道:“这总不是你私人物品了吧,如此稀世宝刀岂是你这种番邦小奴可拥有?”
岑最果面无表情地说:“将拏云还给我,这是侯爷送我的,他说过这把刀永远都属于我。”
那太监露出一脸奸佞贪婪之色:“你说是侯爷送你的,就是你的了?咱家还说这刀是咱家的呢,你又如何?”
岑最果抬起头淡淡地看着他:“这刀刃正面刻着侯爷的名。”
那人打眼一看果然有个瓒字,咬牙说道:“那也就是说……这刀是侯爷的,也不能证明是你的。”
岑最果吁出一口气:“刀背面是我的名字。”
那太监一怔,将刀刃翻转,见上面刻着一个果字,旁边还镌刻着一颗圆滚滚的果子图案,一瞬间他的脸色白了又红好不精彩。
覃瑞瑞好不容易挣脱了封鹊的钳制,像个火弹桶一般朝这边炸了过来,他一把将拏云夺了过来塞进岑最果怀里,封鹊交代不许他乱说话,会坏了大事,他便朝那大太监龇了龇牙,露出一个你再为难他,我就咬死你的表情。
好在那太监讪讪地收了势,只是催促着岑最果赶紧离开。岑最果肩上挎着包袱和药箱,手里抱着一摞书,神情有些迷茫,他能去哪儿呢?这天下之大,可有他的容身之处?
覃瑞瑞见状将他手中的书和药箱接了过来,凑到他耳边说道:“去猫儿胡同,封鹊的马车就在后门。”
岑最果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侯府,心中感慨万千。那一年他给每个人都做了小橘灯,大伙儿在一起其乐融融,那时师父还健在,带着他蹲在药圃里教他辨识草药,一向严肃的冯伯渐渐地对他也有了笑脸,门卫张哥每次见他都会扯着大嗓门儿喊他:“少君回来啦!”
还有院子里的那棵槐树,阳光从浓郁的树叶中透出暖绒的光晕撒在那人身上,他抚着他的脸颊,虔诚地落下一吻,在他耳边说道:“你是我最爱的小果儿。”
如今物是人非,他也要走了,胸口像被沉甸甸的大石压得透不上气,腹间也隐隐坠痛,竟连呼吸都是苦的。
覃瑞瑞见他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模样,赶紧过来搀扶他,悄声说道:“走吧,还会回来的,我问了封鹊他向我保证了。”
岑最果稳了稳心神,告诫自己要全盘信任魏瓒。忽闻大门外有人通传:“衡阳帝姬,承恩侯回府!”
岑最果不由脚步一僵愣在了原地,待他缓缓转过身,就见一袭玄金色猎装的魏瓒,身后跟着一身金红色留仙裙满头繁翠的衡阳帝姬走了进来,众人皆下跪行礼,只有岑最果和覃瑞瑞还直兀兀地站着。
岑最果见不远处二人黑红相配,并肩而立竟出奇的登对。魏瓒神色平静,看不出悲喜,但他并没有在看他,岑最果在心中祈求他分一个眼神给他,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他有力气继续不管不顾地去相信他,只需要一个眼神,他便能不憎不怨地去相信此情不变。
有宫人过来怒斥道:“大胆!看见帝姬和侯爷还不行礼?”
覃瑞瑞不服正想说着什么,就被岑最果拉住了,带着他缓缓跪了下去。岑最果跪伏在地,将头埋得深深的,他突然就不敢看他的小阿哥了,怕看到最初那时魏瓒给他的冷脸,怕看他眼中的爱意殆尽只剩厌恶。腹间钝痛加剧,似有人拿着钝刀子在腹内割他的血肉一般,他尽量佝偻着身子,双手紧紧地抱着肚子。那二人脚步未停往内堂去了,像是未看到他一般,而后侯府众人作鸟兽散,只有他一人还跪在地上,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落下来砸在他背上,又滚落在地上,木然伸出手去抓,是一颗不知名的野果子。
他记起当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颗野果子藤的种子,在院中的槐树旁生了根发了芽,菟丝花一般的藤蔓顽强又固执地缠上了槐树的树干,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蜿蜒直上紧紧地与槐树的枝叶缠绕在了一起,本来冯伯觉得有碍观瞻要铲了它,被魏瓒看见了,打趣说这是小果子缠着大槐树呢,好寓意,随它去吧。
后来果子藤越缠越多,竟慢慢垂成了一片垂瀑,也别有一番风景,如今结了果子,熟透了掉落在地,再化作滋养槐树的春泥。
覃瑞瑞过来搀他,看到他手里的果子,随口问道:“这果子怎么烂了?”
岑最果木楞楞地看着掌心中的野果子,讷讷道:“没……没烂啊。”
“那怎么是红色的?”,覃瑞瑞鼻翼翕张,皱着眉道了一声:“不对,怎么有血腥气。”
岑最果扶着他的手勉强站了起来,却觉得一股热流从身下涌出,浑身像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气力,腹部剧烈地抽痛了起来,他脚一软就要往下跪,覃瑞瑞眼明手快地扶住了他,却见大片的血红早已经将他的白色袜套都浸透了,鲜血流到他的脚边洇进了脚下的泥土里,不由心头大骇:“小果子你怎么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岑最果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手中那颗小野果,几乎声不可闻地说道:“肚子……肚子疼,瑞瑞……我的肚子……好疼啊。”,之后他看见天空变得很高,阳光变得异常刺眼,也感到了彻骨的冰寒,伴着覃瑞瑞的惊呼声,岑最果渐渐地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