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叫我瑞瑞,我唤你小果子,可好?”
岑最果突然觉得这个称呼似在哪里听过,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走在前方的两人之间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似乎只是并肩而行,再无交流的意愿。而后面的气氛却颇为轻松,两个少年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大多数都是覃瑞瑞在说,岑最果在陌生人面前还有些拘束,不过他神情专注,时不时地应和一两句,也不失为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远远望去就是覃瑞瑞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岑最果像个小应声虫般不停地点着头,瞧着颇为和谐。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设宴的大殿便到了,岑最果望着大殿巍峨庄严如昨,一年多以前他还是个连鞋都没有的小奴隶,也是在这座大殿中被人随意欺凌,而如今的他却已是坐上宾客,只感叹于世事无常,令人唏嘘。
大殿布置得极为喜庆,福寿花琉璃宫灯将殿内照得通明如昼,地上铺的地毯和上次不一样了,是以穗状云纹铺满缀以花簇,在漫卷的云纹团中穿插腾龙入云的图样,更显富丽堂皇。一路上都不乏有权柄贵胄向他们打招呼,几乎所有人都要打量几眼承恩侯身边的这位奴隶出身的新夫人,那些眼神有探究也有轻蔑,甚至有迂腐老臣子看着岑最果直摇头,虽碍于魏瓒的面子不至于出口伤人,但那眼中的厌恶却是真真切切的。魏瓒借着宽袖遮掩,将岑最果的小手攥在了手心,岑最果与他对视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他不在意这些眼光,不必为他担心。魏瓒却心疼极了,有些后悔带他出来,平白遭了这么多侧目,当即就冷下了脸,周身撒发出一股让人不容窥视的气势,那是多年舔血沙场,杀伐决断之人才有的屠戮煞气,渐渐地借由打招呼过来一探究竟的人就少了。岑罪果端端正正地坐在他边上,偷偷地挠了挠他的掌心,让他别生气。
君王寿诞并没有那么多规矩,待到时间差不多了,就有宫婢鱼贯而入布菜上酒,片刻后大太监站在大殿玉座的金阶上喊道:“陛下驾到——”
夏侯蔼款步走来坦然落座,他身着明黄游龙山崖纹衮袍,绀碧佩绶,通犀金玉带,举手投足间贵不可言。
众臣跪拜行礼,他玉手微抬,朗声道:“众爱卿平身,今日是孤的私宴,诸位不必多礼。”,随即执杯举起:“今晚恰逢孤之寿诞,孤要先敬三杯酒聊表心意,一敬天佑我大盛国祚昌荣,隆惠万民。二敬诸位股肱之臣披肝沥胆,辅佐孤冲破千难险阻,稳固国本,坚守边关。三敬天下的黎明百姓俯首农桑,贩夫走卒引车贩浆皆是平常,却是他们创造了我大盛一派国泰民安,安居乐业的盛世之景。”
夏侯蔼连饮三杯,席下众臣也纷纷举杯,遥祝道:“臣恭祝陛下福泽安康寿无疆,祝我大盛江山千秋万代永世昌。”
礼数尽毕之后,宫人按照宾客礼单报出各人献给夏侯蔼的生辰礼,再由他赏赐还礼,尽显一派君臣之间,上仁下礼的祥和之气。
“端亲王夏侯煦敬贺机关鸢一只。”
夏侯蔼目光灼灼,颇有兴致地从御座上探出身子,道:“这倒是个新鲜玩意儿,快拿上来给孤看看。”
那机关鸢做的外观颇为精巧,夏侯蔼把在手里左看右看,却没看明白其中的名堂,便问座下的夏侯煦:“皇兄,你自幼整日就爱摆弄这些木头小玩意儿,这也是你自个儿做的吗?有何独特之处?”
夏侯蔼这话说的极为不客气,好似他这兄长每日只会摆弄些上不了台面的玩意,玩物丧志了一般。
夏侯煦却毫不在意他话中带刺,依然作一派和光同尘之色,恭恭敬敬地回到:“确是臣亲手做的,陛下将鸟身翻转便可见发条,旋拧三圈即可驱动,随后请陛下放开手,它便会展翅而飞。”
夏侯蔼依言做了之后,这木鸟当真扇动着木翼,稳稳地腾空而起,在大殿内盘旋了三圈之后,悬停在空中朝着御座方向鸟嘴大张,一卷写着恭祝陛下洪福齐天的红幅被吐了出来,着实巧夺天工。
岑最果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想拍手叫好,却发现堂下竟无一人喝彩,他只能默默地将手缩进衣袖中。
少顷,夏侯蔼倒是连连鼓掌道:“王兄巧思,孤甚是喜欢。“,他看了随侍太监一眼,那太监宣读回礼:”赐太医院珍品御灵丹十瓶。“
堂下宾客皆是人精,皇帝不先表明喜恶之前是无人会先行表明态度招来祸端的,此刻见君王甚悦,众人面上连连拍手叫绝,心里却是门儿清,君上赏的这御灵丹虽说是御用珍品由数十种奇珍异草制成,有固本培元,强健体魄,延年益寿之功效,是最适合大病初愈伤及根本之人的大补药,但也借赐药之名向世人昭示了他这位兄长身体有恙,难在朝堂上有所作为。
岑最果这才看出些端倪来,暗自乍舌,心道,这宫中人人似带了面具一般,覃瑞瑞果然说的没错,宫宴可真没意思。不过提到覃瑞瑞,他进大殿之后就没再见他,端亲王一人独坐,并不见他作陪。
接下来轮到几位老亲王献礼之后,宫人尖细的声音响起:“承恩侯魏瓒献贺名家汪席梦的名作《万里江山图》一幅。”
夏侯蔼不由喜上眉梢,道:“这幅画居然在你这儿,早听说你魏家虽是武将出身,但家风却崇尚文武并济,家中珍藏的大家名作甚多,今日得见果然所传非虚。”
众人听出来皇帝又在予人难堪了,这是在影射承恩侯府有私藏之嫌,追溯起来这魏老将军跟着先帝打天下之时,确实抄了不少前朝富绅贵族的家,若被扣上个贪墨之嫌的大帽子,怕是连魏老将军的名节都要被辱没了去。
魏瓒站起来行了个君臣礼,淡定自若地说道:“先父与先皇的感情甚笃,先皇那些年对的将军府的赏赐也是慷慨不吝,倒是让臣也跟着沾了光,承恩侯府能有今日还全凭皇恩浩荡,这副名作乃是当时先皇与先父征战途中在前朝的一位王爷家中所得,先皇当时让先父代为保管,只道等待大盛山河无恙,国泰民安之际再归还皇室,先帝未曾达成的心愿,如今陛下实现了,臣当将此画完璧归赵,以贺君上福诞寿辰。”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令夏侯蔼无法再将这些无端揣测延伸发作下去。只见皇帝阴恻侧地扯着嘴角笑了,示意宫人宣读赏赐:“今御赐承恩侯魏瓒一品宝剑一把。”
“谢主隆恩。”,魏瓒接过宝剑,只见这把剑的剑鞘上通体缠绕金银丝编织成的镂空花纹,镶嵌的红宝绿翡大如鸽卵,但这种华而不实的宝剑往往只具有观赏价值,魏瓒是武将,送一把这样的珍玩装饰的兵器就有些不妥了。
魏瓒敛着眸欲辙身退下,夏侯蔼又开了金口:“爱卿留步,孤听闻你的剑术精妙绝伦,传言中说是剑气可撑霆裂月,令风云都为之变色,孤还是小时候与你一同练过剑,那时候你的剑法可与如今传闻中的相去甚远,今日宝剑赠英雄,可有幸与这满堂的宾客一睹你魏家的剑法,让吾等饱饱眼福啊?”
此话一出堂下一片哗然,众人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起来,自古在宴上这耍剑弄舞供人赏玩的皆是些舞姬伶人,哪有让堂堂一国的王贵耍剑以娱众人的?如今这个皇帝向来行事狂悖恣意,性格乖戾跋扈,今日此举简直是荒唐至极。
“回陛下,坊间传闻并不可信,臣资质愚钝,习魏家剑法多年却只堪堪参透了其中一二,实难登大雅之堂。”,魏瓒垂着眸神情难辨,但从他攥紧剑鞘青筋暴突的手面,不难看出他此时正压抑着怎样的滔天怒火。
“爱卿谦虚了,你当年初涉剑术的之时就常在先帝面前练习,如今学有所成了就不肯让孤见识一二,侯爷可莫要藏私呀。”,夏侯蔼的话像淬了剧毒,字字句句都蚕食着魏瓒的自制力,他只觉鼓膜生疼,胸中那股如烈火焚身般的怒火无处可去,压抑得极为辛苦。
堂下众人都为这位年轻的君主捏了一把冷汗,怕魏瓒突然暴起,用这手中的御赐之剑让其当廷血溅五步。
夏侯蔼却不见一丝慌张,闲适地靠在御座的软垫上,好整以暇得等着。
只见魏瓒喉结滚了滚,将宝剑缓缓拔出,堂下有胆小一点的臣子甚至都瞥开了眼睛,不敢看这当场弑君的惨景。
没想到待宝剑完全拔出,众人皆是一愣,这俨然是一把未开刃的剑。席间再次哗然,人们又开始揣测,这皇帝将一把未开刃的剑赐予一名武将,是要令其从此倒置干戈,断了他魏家世代从军的路?
魏瓒闭了闭眼,咽下喉中一抹腥甜,刚挽了个剑花起手式,就听见席间哐镗一声碗碟掷地的声音,随即有个人捂着腹部,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口中还哎呦哎呦地直喊疼。
打眼一看竟是岑最果,他匆匆扔下一句:“请陛下恕罪,那是臣的夫人,恐惹了什么疾症,容臣前去查看。”,言罢便飞身而至倒地不起的岑最果面前,将他扶起来问道:“果儿,你这怎么了?”
只见岑最果满脸憋得通红,眼角有泪,佝偻着身子小声喊道:“侯爷,我肚子疼。”
魏瓒顿时心急如焚,连忙抱起他连招呼都没打就向殿外冲了出去。
夏侯蔼垂眸瞥了一眼被遗落在地上的宝剑,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并不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