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岑罪果一点动静都没,他狐疑地探头去看,岑最果徒然睁开了眼,手朝他一扬,一股酸得呛人的粉末糊了他满眼,岑罪果猛地推开他,冲下了马车,纵身一跃。
小小的身子扑跌下了疾驰的马车,在地上连滚了数圈后,岑罪果只觉得天旋地转,又是一阵马蹄声急踏而至,耳边响起了一道焦急的声音,那人唤他:“果儿——”,是小阿哥啊,岑罪果想应他一声,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了。
再次睁开眼睛,岑罪果看着熟悉的忍冬草青莲纹绣顶的床幔,那个焦急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果儿,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岑罪果脑袋一偏就看见了魏瓒守在床边,正满眼焦灼地望着他,他下意识呢喃出声:“小阿哥——”
魏瓒将岑罪果慢慢地扶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问道:“你可知你从马车上摔下,还撞伤了头?”
岑罪果木楞楞地摸了摸脑袋,果然摸到一个大包,傻乎乎地笑了:“脑袋上有个包。”
他脸上有明显红肿的掌印,唇角也破了,手肘和膝盖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平坦白皙的小腹上一片青紫斑驳,好在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及肺腑脏器。魏瓒见他旧伤刚好就又添新伤,心中丝丝落落地泛着涩意。便捏住他的爪子不让他乱摸,口中念叨:“傅老过来看过了,说你若醒过来头不晕,不想吐就应是无碍,其他外伤都给你处理过了,你如今感觉怎么样?”
岑罪果闻言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脑袋,果然有些头昏,又不想让魏瓒担心,便说自己无碍。
没想到魏瓒用手轻轻地摩挲着他红肿的脸颊,眼底糅杂着岑罪果看不懂的情绪,半晌后他才肃声道:“马车都敢往下跳?小命还要不要了?”
提到马车,岑罪果就想到了那块北山晶印,心中顿时懊恼不已,委屈巴巴地低着头道:“侯爷让我保管的印章被扔下了马车,我没能捡回来,对不起。”
魏瓒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那枚小小的印章,说道:“捡回来了,就是缺了个角。”,顺着魏瓒所指,岑罪果看到奶冻质地的晶印的左下角缺了一小块,有些心疼得用手指摸了摸,眼底净是惜色,扁着嘴说道:“侯爷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它,有负于您的信任了。”
魏瓒轻轻地将他揽在了怀里,下颚抵住他的顶发,声音中有些别样的情绪,缓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这方印章是魏瓒有意送给岑罪果的,他特意用金文篆刻,告诉他这是自己的私印,可以调动安插在大盛军中各部的暗桩势力,让岑罪果定要好生保管。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岑罪果,自然不认得这金文所刻的正是他自己的名字,只觉得魏瓒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自己保管还一时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贴身放着,时不时都要检查一下,故而今日被班咎夺了,他不惜以命相拼。可他不知道的是,这枚印章正是魏瓒拿来试探他的,无论是岑罪果是不是是细作,真正的细作得了这个消息必会来夺这个印章,如果岑罪果就是那个细作,他也会想方设法地将印章献给背后指使之人。
今日晌午魏瓒亲眼看到岑罪果跑出那个侧门之时,他从未有过如此的紧张,甚至一度想叫住岑罪果,然后将他拘在府中,即便是细作他也都一辈子别想离开他的身边。可他肩负着的那些责任和使命生生地扼住了他的喉咙,眼睁睁地看着岑罪果就这么越跑越远,最后被人掳上了一辆马车,他不想去考量他到底是被人挟持的,还是这就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只是麻木地召来了自己的人马,就这么一路远远地跟着。直到他看到岑罪果小小的身子从马车里毅然决然地一跃而下之时,他心中的那层厚厚的冻土瞬间分崩离析了。
随即他的手下一拥而上,拦住了班咎的马车,将灰头土脸的班咎拖了下来,当时班咎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道:“臭女表子,拿什么玩意儿泼老子……”,还没骂完就被魏瓒的手下的刀柄捣在了嘴上,顿时门牙掉了两颗,满嘴是血,他砸吧砸吧嘴,心中了然到,妈的,是酸梅粉。
而后他被五花大绑捣住了嘴拖进了暗巷,挨了好一顿招呼,也不问什么话就是光打,最后还被凿去了双手全部的指甲,换上了妓子的衣裳,描了个大花脸,扔在了京都城最繁华热闹的大街上,他杀猪般的叫声响彻了整条街道 ,却无一人敢管这闲事。
随后侯府那名真正的细作以为事情败露,正打算逃离之时被魏瓒堵了个正着。连魏瓒自己看到他时都有些不敢相信,居然是跟他了好几年的亲卫,那亲卫不肯束手就擒,竟然与他拔剑相向,最后不敌,中了魏瓒的一剑倒在地上,口吐着鲜血怒骂道时不待他,他潜伏多年,但魏瓒从不真正相信任何人,好不容易才搭上班咎这条线,时时刻刻地监视着岑罪果的一举一动,见他竟然将子蛊扔掉了,被他尾随其后捡了去,并且成功将蛊下到了魏瓒的身上,本想将岑罪果杀了让这蛊毒无药可解,但班咎告诉他稍安勿躁会有更精彩的结果。结果他等了几日,除了岑罪果重伤濒死之外,一切毫无异常,让他失望至极,前几日他见魏瓒将私印交给了岑罪果保管,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班咎,没想到却是个圈套。
魏瓒始终沉默着,最后只是问他为何要这么做。他说他本是南疆人,父兄皆死于魏家军的铁蹄之下,说完对着南方拜了拜,趁魏瓒不备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切腹自尽了。
魏瓒没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吩咐将人好生安葬,而后转身就走了,没人发现,他负在身后紧紧握住的拳心尽裂,鲜血从拳缝间流了出来,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随意拿了个帕子在手上缠了一圈,就去了房内看着当时还未醒来的岑罪果。他竟将一个仇人放在身边这么多年,此番还害了无辜的岑罪果。自从他的父帅走了之后,他过得时时谨小慎微,刻刻如履薄冰,日子久了就开始不相信任何人了。可是这颗小果子却抱着一颗拳拳之心,跌跌撞撞地跟在自己的身后,可自己呢,伤害他,轻怠他,羞辱他,怀疑他,还试探他,将他伤得遍体鳞伤,可是他却傻乎乎的不曾有一丝怨怼,他们初识于六年前,那时的羁绊究竟有多深?魏瓒不禁迫切地想要去追根究底。
此时此刻面对岑罪果的歉意,令他无地自容,魏瓒握着岑罪果的手,轻声说道:“对不起,是我该对你说对不起。这次是我送你印章其实是为了试探你,这并不是我的私章,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岑罪果傻愣愣地微张着小嘴,盯着魏瓒看了一会儿,随即低下了脑袋,嗫嚅道:“ 侯爷不信任小果是应该的,毕竟小果先是骗了您,又做了不好的事情……把您弄脏了……”,岑罪果是真的很内疚,觉得自己做了不可饶恕的事。
魏瓒摸了摸他的顶发:“你不脏,我不该说你脏,也不该冤枉你下毒。”
岑罪果听到他说下毒的事,觉得自己确实委屈非常,眼角都耷拉了下来,脸颊上也没了小酒窝,瓮声瓮气地说道:“族长在我身上种了母蛊,让我把子蛊下在您的身上,我不肯他就打我,拔了我的指甲……还逼我穿那样的裙子……还把我的脸画得跟猴子屁股一样……我本来想回来求求你……跟我…..那个,那样他就不知道我没有下蛊了……那时候他还骗我说知道嬢嬢的下落,结果他什么都不知道,这次他还想骗我,族长……族长真是坏死了……”,他说得七零八落,词不达意,骂人也不会,最多说人家坏死了,最后哽咽得得说不下去,抽抽嗒嗒地喘不上气来,还要咬着嘴唇,小拳头捏得死紧不让眼泪掉下来。
魏瓒看在眼里,愧疚的心疼浸入了骨髓,这是他活了二十余年从未有过的情绪,他很想抱抱眼前这个小可怜儿,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他展臂将人搂进怀里,低头亲了亲岑罪果一绺绵软头毛,轻声道:“觉得委屈就哭出来吧。”
岑罪果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地说道:“不能哭的。”
魏瓒摸了摸他红彤彤的眼睛,明明已经那么委屈了,为什么不能哭?
岑罪果说以前族人们觉得他晦气,连他的眼泪都是污晦的,所以每次欺负了他却都不许他哭,可小孩儿哪儿能憋得住,于是每次岑罪果疼得忍不住哭出来的时候,族人就拿脏泥巴塞进他嘴里,让他含着土不许吐出来,不然还要打他,久而久之小孩儿就憋着不敢再哭,连疼都不敢喊了。
魏瓒胸中酸涩,他紧紧抱着岑罪果,像要透过他拥抱那个小小的孤立无援的孩子:“不怕了,小果儿,以后想哭就哭,没人会逼你吃土了,你想哭的时候就来我这儿,我抱着你,是不是就好一点了?”
岑罪果小心翼翼地将脸埋在他怀里,轻轻地点了点头,在他心口的位置洇下了一个模糊的水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