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的烦闷譬如洪流,一味堵着只会决堤成更大规模的泛滥成灾,他回到府中也未让人通报,径自去了武室练剑。
魏瓒的剑术精湛,剑势如疾风携雨,残影折枝,一套剑法皎若游龙,长剑如练曾破敌万千,剑意正酣之际忽闻一阵琳琅声,魏瓒手腕一挑,惊羽剑白练如霜,向身后斩去,堪堪停在来人的面门前:“怎么是你?”,魏瓒一身戾气未消,口气并不好。
岑罪果手中提着个食盒,被剑气所袭,往后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神情有些委顿,敛着眉眼,说道:“听闻侯爷未用晚膳,奴送了些过来。“
魏瓒下意识觉得这人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他们这些日子亲近了许多,这人在他面前也活泼了不少,已经许久不再自称奴了。
岑罪果手脚麻利地布完菜,魏瓒一向不爱铺张浪费,料理得很精致的二冷三热便是寻常一顿。他没有启筷,伸手拿了最角落的那个汤盅,打开一看,果然是小吊梨汤,心头的烦闷顿时驱散了几分,方才练剑有些渴了,这梨汤清甜芳香扑鼻,冷热刚好入口,心满意足地浅浅尝了一口,似是比早晨那盅稍甜了一些,但也无妨,一口气喝了半盅,刚想说些什么,抬眼却看到岑罪果的打扮似另有乾坤,只见他裹着件长至脚踝的水绿色披肩,质地轻薄,色泽也一言难尽,不禁皱了皱眉:“外面下雪了,怎么穿得这般少?“
岑罪果不答,垂着眉眼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双手微微颤抖着缓缓解开了披肩,露出了里面的酡颜水袖羽纱流仙裙。魏瓒这才发现这人今日是悉心妆扮过的,白粉扑面,朱唇点绛,脂染桃腮,额描花钿,赤裸的脚踝上缠了一串掐丝紫铜铃,连右手无名指和小指上都配了不伦不类的珐琅甲套,这赫然是一副勾栏瓦寨中的小倌儿才有的打扮。
魏瓒虽然自洁自傲不屑去那些地方,但有些官场应酬难免会遇到主人家请些妓子过来陪客。那日皇家夜宴,南烛族的众乐师借着献乐之名,身着半透薄纱诱惑堂上宾客才是真,听闻当晚就有几位官员将人带回了府中。他们南烛族向来就是跟外族借种生子,往来商客皆可留下来一夜风流,却极少有男子愿意留在他们族中共同养育孩子,往往他们一生会向不同的人借种,直到生下银实或者红实才能在族中占得一席之地。
魏瓒面沉如水,心中却沸反盈天,压着火问:“你怎么穿成这样?”
岑罪果耷拉着脑袋,双肩轻颤,双手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裙,攒了很久的气力,才几乎声不可闻地吐出一句:“奴来伺……伺候侯爷。“
这句话听在魏瓒耳中如火星溅入滚油,心火瞬间炸了,他将汤盅重重地往八仙桌上一顿,劈手就擒住岑罪果的手臂将他拖至跟前,另一只手卡着下颚捏住他的脸,一张清俊贵气的面容变得阴森扭曲,一双凤目似燃起火舌。
他盯着眼前这张粉饰过度的脸,竟然觉得十分陌生,诘问道:“你是在引诱本侯要了你吗?迫不及待地好将这侯府侧夫人的名分坐实?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手段。”,说着他竟然阴鸷地笑了起来,又咬牙切齿地道:“是啊,这不就是你们南烛一族的惯用伎俩么,你该从小就耳熏目染习得一技之长,如今施展起来游刃有余了吧。”
岑罪果咬着唇,忍受着他刻薄的言语,随即如破罐子破摔般,将小手攀上了魏瓒的胸膛,扯出一抹凄厉哀绝的笑:“求侯爷怜我。“
魏瓒心中一直绷紧的那根弦猛然断了,大力甩开了那只制住他的手,岑罪果失去了支撑跌坐在地,脚腕上的铜铃又一阵琅琅作响。
魏瓒下意识伸手想去扶他,才俯下身就感到一阵晕眩,一股熔流自胸口蜿蜒直下直逼下腹,他察觉自己身体的异样,双眸烧得赤红,暗自运功压制这股邪火,却根本无济于事,心中暗忖,这该是中了情毒,且毒性猛烈难抑。不由心下恨意交织,嘶哑如一头受伤的凶兽般咆哮怒吼道:“你竟敢对我下情药?”
岑罪果闻言心头猛然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道:“不……我没有……我没下药……那蛊……蛊虫我扔掉了。”,说着急忙想过来查看魏瓒的状况,人还没靠近就被魏瓒喝住。
魏瓒听见这人承认下药与他有关,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都湮灭了。恼怒中参杂着浓浓的失望,这股情绪就像一柄利刃刨开了他固若金汤的心扉,凿开了他铜墙铁壁的防备,有淋漓的鲜血流了出来,却不罢手,直到刮骨剔肉撕裂了筋脉,挖出了那颗刚刚萌生出浅芽的种子,连根拔起,缱绻不再。
万千心绪化作一声冲口而出的一句:“滚!”
岑罪果靠近他的身形停顿在了半路,眼中有欲言又止的踟蹰,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眼中只剩死寂,那片星光点点陨落最终熄灭了。
只在一息间,魏瓒体内情毒蒸腾,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颓然跪落在地。岑罪果见他摔倒便不管不顾地过来扶他,手刚触到魏瓒的袖口就被甩开:“离我远些,去叫傅坚过来。”
没想到岑罪果却不走,反而凑了过来,伸手去扯他身上织金曳散的交领,此举让魏瓒顿时心火滔天,理智尽失,发狠地掰开岑罪果的手指,将被扯散的衣襟夺了回来,怒不可遏地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放肆!贱奴尔敢?”,这记耳光清脆响亮,打得岑罪果跌坐到了一边,嘴角破了,有血流了出来。魏瓒手心火辣辣的一片,指尖微颤,他急怒攻心没有控制半分力气,见那人的侧脸顿时红肿了一片,捏紧了拳头,心中恶意漫溢,淬炼成出口伤人的刀刃:“你小小年纪竟如此不知羞耻,都说温饱思□□,饥寒起盗心,尔等弹丸小族的奴隶本就是蚍蜉之身,朝生暮死的苟活,却总有人贪恋春日光华,肖想太多求而不得的东西,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得无厌的嘴脸真是肮脏得令人作呕。”
岑罪果的耳边嗡声轰鸣,他无地自容极了,脊背恨不得要弯到尘埃里去,那伤人的话音似隔着千山万水传来,正如眼前之人,明明离得那么近了,但他们之间却像隔着层峦叠嶂,浩瀚大海,而那山海,永不可平。
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了,狼狈不堪地膝行了几步,凄声道:“侯爷,这不是毒,是蛊。药石罔效,傅医师也解不了,唯有……唯有……”,他实在难以启齿,瞬间说不下去了,缓了口气,眼带哀求:“让奴帮你吧。”
魏瓒脑中的清明又失了几分,见这人面颊上的掌印红痕刺目,唇边猩红点点,却还不忘达到目的,想到他平日里那些单纯无邪都是精心筹谋后的出演,所有的旖旎亲近都是带着龌龊的目的,他只是那些人安排在他身边的一枚棋子,引他沉沦,诱他失志,最后好任他们拿捏。最不堪的是,偏偏自己差点就上钩了,就差那么一点,是他们太心急了,心急得甚至不肯再等等,等到他泥足深陷再露出真面目。
可他又如何能让他如意,让所有人都得意?魏瓒伸手点了周身几处大穴,意欲强行封住穴道压下一股股蓬勃汹涌的燥意,却徒然乱了真气,喉间一阵腥甜涌起,一口鲜血就吐了出来。岑罪果见他吐血,跪在地上求他不要再伤害自己。
魏瓒却缓缓擦去唇边的鲜血,压住心头的气血翻腾,语无伦次地骂道:“你们南烛族人个个□□不堪,本侯是你第几个投怀送抱的男人了?本侯嫌脏…...去找个娼妓也好过于找你……”
刻薄的话比耳光更让岑罪果感到砭寒入骨的痛苦,他哽咽地劝道:“侯爷,奴见您颈侧有蛊纹,那是子蛊的毒纹,母蛊就在奴的身上,这蛊毒名为酿情,唯有母蛊才能解子蛊的毒。”
他方才见自己的手腕经脉处浮现出一枚血色的蝴蝶残翅,便有了几分猜测,唯有子蛊被种在了对方身上,他身上的母蛊才会被触发。去拉扯魏瓒的衣襟是要印证心中所想,果然见他颈侧有花瓣状的蛊纹,没想到却引起了魏瓒的误会。
“这蛊毒极其霸道,非母蛊不能解,时间长了还会让人气血逆转,暴体而亡,求求您,让奴帮您吧!”
魏瓒额角淌下汗珠,腹间热欲横流,湍急的情潮不断地冲刷着他的意志力,一双充血的眸子却死死盯着眼前之人,似是要从他的话中辩出真伪。
岑罪果见他久久不为所动,一颗心如置冰窖,是宁死也不愿意要他吗?不行的,小阿哥不可以死的,他欠他的都已经这么多了,他都已经害得……他的面前已是峭壁悬崖,再往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他的小阿哥一定会恨死了他,今夜过后就会被赶出去的吧,可他还是缓缓地伸出了颤抖不已的双手攀上了魏瓒的腰封,整个人都抖如筛糠。还没等他有下一步的动作,整个人就被掀翻,狠狠地按在了八仙桌上,一时间桌上的碗碟翻撒,饭菜汤汁四溅,浸湿了他满头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