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雪十七岁进了万家,直到二十岁入宫,整整三年都与万声寒朝夕相伴。
万声寒在元顺十四年的春闱上高中状元,高头大马锣鼓震天,他从一袭红袍从城门出行至家门,不欲惊扰沈照雪,于是下了马,暂停了所有欢呼与恭喜,低调地回了家。
只是这般无意间的举动,元顺帝却将视线投向了万家,挖出了被万家藏在后院的沈照雪。
沈照雪一直以为元顺帝召自己入宫或许是觊觎他的容色,那时多有排斥,后来知晓元顺帝几番威胁与万家,甚至用上了万声寒的仕途。
沈照雪感念万声寒的照拂,不欲给万家带来麻烦,于是接了诏书,入了宫。
沈照雪的姐姐早已是元顺帝的妃子,他与姐姐长相相似,初入宫时元顺帝也曾盯着他看了许久,发出过这般感叹,之后丢给他一个右使的职位,让他常伴帝王左右。
十余年里,元顺帝从未对他作出什么逾矩的举动,只是在公务决策上时常询问沈照雪的意见。
沈照雪饱读诗书,博古通今,曾经也这般与万声寒秉烛长谈,同他一道温习课业,为他指点迷津。
沈照雪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合上眼。
来到万家之后,因为寄人篱下,许多人看不上这样一个寒门出身还被家族抛弃的少爷,常常冷落或欺辱他。
万声寒给了他这一枚玉佩,让他戴在身上,后来这块玉佩又成了他们定情的信物。
万声寒那个时候根本不愿相信自己的真心,放任他在宫中。
自己最终走到那一步也有万声寒的推手在其中,他现在说不上来自己对万声寒究竟是什么情感,只是很期待和他再次见面。
“十年了......”沈照雪靠在浴桶边,拨弄着浴桶中的温水,垂着眼轻声道,“十年未见,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模样了。”
春芽轻手轻脚进到屋中为他送衣,沈照雪便问道:“春芽,你可知万家的长子万声寒,如今在做什么?”
春芽茫然地抬起脑袋:万长公子?
她比划着手语说,世家公子都在山岳书院念书准备春闱,万长公子今日还没回府。
沈照雪的指尖微微蜷曲了一下。
片刻后他拿定了主意,屏退了春芽,起身擦干身体穿衣。
铜镜前的躯体皮肤白皙细腻,没有半分伤痕。
沈照雪摸了摸小腹曾经被新帝洞穿过的地方,而后又摸了摸脖颈,无一例外都是干净平滑的。
这具属于他的二十岁的身体还有些稍显健康的生机,掩盖掉了陈旧灵魂上挥之不去的绝望死气。
沈照雪如今想起前世种种仍然觉得心中空荡,像是从未自那场梦魇当中走出,以至于一直觉得现下恍惚不似真实,像一戳就会彻底破碎的幻梦一场。
那些再也说不清楚的东西挖空了他的血肉和灵魂,如今更似行尸走肉,没有思考和挣扎的能力。
他弯起眼睛,却又沉默地垂下脑袋,系上衣带,一件一件穿戴整齐。
窗外骤雨未歇,沈照雪瞧了瞧天色,取了护耳戴于耳上,屏去那些来自世间各处的喧嚣声量,出了房门。
院中的景致映入眼底,那些已经被逐渐淡忘的记忆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沈照雪站在廊下看着雨幕和屋檐上淅淅沥沥落下的雨珠,忽然觉得虚幻飘渺起来。
他想这或许还是一道梦,是自己在宫中那么多年时常想着曾经自由单纯的自己,所以临死之前,执念化作了梦境,圆满了一次他的愿望。
沈照雪身体有些僵硬,他慢慢撑起伞,迈入雨幕中,想着万府大门走去。
途径小花园时,他瞧见万声寒的几个表弟在池塘中心的亭子里斗蛐蛐。
沈照雪心不在焉想,万家这么多年也就出过万声寒这么一个成器的,最后也如愿中了状元,其余的子弟却都不学无术。
沈照雪身体不好,没什么朋友,这些少年向来喜欢欺负捉弄他,仗着他没有亲族照拂,将他当做万声寒的书童跟班,但从前有万声寒罩着,也倒没有出什么太大的乱子。
沈照雪轻嗤一声,继续向前走去。
万声寒的表弟万景曜尤其喜欢欺负人,眼见沈照雪出来,眼珠子转了转,迅速跃出了亭子,循着小道迎面向着沈照雪走去。
沈照雪无意与他起冲突,微微侧身想要让道,不曾想万景曜竟伸手摘去了他挂在腰间的玉佩,唇瓣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沈照雪面色冷下来。
这具尚且稚嫩的躯壳里是一道奸佞权臣的魂魄,目光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杀意,如同无形的刀刃落在万景曜的脖颈上。
他顿时打了个寒颤,将沈照雪上下打量了片刻,又觉得面前这病秧子确实没什么威胁,于是便抬了抬下巴,趾高气扬道:“看什么看,小聋子。”
沈照雪伸出了手,语气平静,嗓音也很轻,“还给我。”
“你让还我就还?”万景曜嘲弄道,“真拿自己当主子了,我哥都不想管你。”
沈照雪没听到他说的话,也懒得去读他的唇语,他还有事情要做,不欲在万景曜这耽搁太多时间,于是便倾身去夺。
那万景曜却忽然抢了他的伞扔在一旁,一把推了他的肩头,顺手便将手中的玉佩丢进了池塘里。
沈照雪被他推得一踉跄,顿时摔坐在地上,衣衫发丝瞬时间便湿透了,狼狈又可怜地黏在皮肤和面庞上。
面前的少年大笑着,说了什么沈照雪听不见,只能从模糊的雨幕中隐约瞧见些唇语,大抵是让他自己去捡回来。
沈照雪心中杀意更甚,面上却不怎么表现,只垂下了眼自己爬了起来,湿漉漉地往池塘边走。
那枚玉佩对他来说很重要,刚入宫时生不如死,这块玉像是万声寒的一道寄托,一直支撑着他活下去。
当初弄丢时几番崩溃,甚至又大病一场,宫人不知玉佩的重要,寻了很多相似的给他,却都已经不是从前那块了。
恍若上天在提醒着他,他和万声寒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只能靠着那一块玉佩找回自己的名字,知道他是沈照雪,而非大燕的右使。
沈照雪在池塘边站了一会儿,几个少年都已经跑远了。
他慢吞吞弯身脱去鞋,像是不知寒冷一般下到水池里。
幸亏池水不算深,刚没过膝盖,他便冒着雨在池子里摸起来。
头晕又头疼,他面颊开始泛红,神志也有些混乱,却还是不曾放弃,直到将那块玉佩从水中捞起来,这才直起身,长长吐出一口气。
慢慢渡到池边时身体已经没了力气,只能勉强攀附在池边,想要攒攒力气往上爬。
呼吸开始变得滚烫,沈照雪闭着眼张着口喘息,雨珠毫不留情地落在身上,想要将他彻底淹没一般。
沈照雪指尖颤了颤,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臂,将他拽了起来。
晕头转向的模糊视线中,他看见了万声寒没什么情绪和表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