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拉连拖带拉,很快把渔网拽上岸。
岸上虽生着篝火,却毫无热度,应该和美人鱼在宫殿里点燃的火苗一样,仅提供照明。
卡拉帮他把渔网解开,周夏来不及抖开身上的水,便追问:“美人鱼怎么都不见了?”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坐在那里,望着火堆出神。
明明是个壮汉,此景此景却令人想起童话里那个点着火柴寻求美梦的小女孩。
周夏安慰他道:“没了人鱼卫士,也没了电场,你不就能下水了?”
瓦拉对此不以为然:“可宫殿也不存在了,一片空白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很难受,周夏把上衣脱下来拧尽水,然后才重新套到身上。
借着微弱的火光,他朝第三圈岛屿去看。
夜色里,金色的屋顶早就不见了,连令人呼吸局促的电场也消失了。
岸边的巨石像也都恢复了平静。
他问:“那你为什么不先过河,然后再开启程序、重建故土?”
瓦拉沮丧道:“我试过,根本没落脚的地方,泡在水里,人鱼马上就会过来。”
想象着他在水里被人鱼追杀的场景,周夏有点想笑。
瓦拉转过头问:“他们为什么没吃掉你?”
周夏故意卖关子:“可能因为他觉得我是熟人?我在里面的壁画上看到和自己很像的人。”
瓦拉对这个话题大感兴趣,立即起身:“和我说说?”
周夏叉腰严肃道:“那我朋友呢?”
瓦拉露出不屑神色,坐回到篝火边。
两人都不吭声,周夏心里默数:1,2,3——
还没数到4,瓦拉便转身说:“走、走、走,带你去看看。”
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两根树枝,在火堆里点了一下,把其中一根递给周夏。
两人举着火把走了一段路,瓦拉朝一棵大树努努嘴。
原来树下有个四四方方的深坑,里面镶嵌着很多并列的长盒子。
不仅伊曼,包括阿姜、二副以及另外几个水手都在里面躺着。
相邻两人头脚相反,看上去像一节节串联的人体电池。
周夏将火把降低,特意仔细辨认:
伊曼和他分开时是红发,现在变成了蓝发,看上去五官柔和多了,说是女相也对。
所有的人都称得上呼吸均匀,面色红润,像是睡着了。
他又看了好几次,都没看到那只白猫。
周夏不由松口气,起身道:“什么条件放人?”
瓦拉示意他跟上自己,两人重新回到篝火边。
他这才说:“和我再去趟那里。”
不用说,这个“那里”,就是第三圈岛屿。
成交!
瓦拉情绪明显高涨很多,他甚至捡起几只椰子,一掌击碎一个,殷勤地递给周夏当晚饭。
“不过我要先知道宫殿内部恢复得怎么样?”他说。
周夏嚼了几块椰肉才道:“你问吧。”
“你看到一眼泉水没有?”
在海岛地下,淡水会呈现凸透镜形状分布,所以很多人都会在海岛中央挖井获取淡水。
周夏想到这里,说:“你是指淡水井吧?”
瓦拉摇头道:“就是一汪泉,它应该在宫殿内部,看上去像一块五彩斑斓的宝石。”
周夏恍然大悟:“我看到扇小门,里面光线夺目,有什么东西在发强光,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泉。”
瓦拉喜不自禁:“就是它,没想到连这个都被我复活了!”
周夏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也来了兴致,椰肉都忘记吃了,忙问:“它有什么作用?”
瓦拉说他小时候,族中老人从没有解释过它的来历,更没说过它的作用。
大家把它供奉起来,默认只要它断了水,就一定预示着危机。
这种想法不会昭告天下,更不会印成文字,但私底下却都是这么议论的。
周夏点点头:“你们不见得都信,但宁可有这样的寄托。”
瓦拉叹道:“直到最后连这眼泉里也出现了白色泡沫,我们才真正的绝望。”
周夏想起壁画上那些云朵般洁白的泡沫,说自己确实看到了。
瓦拉倒抽一口冷气:“水面上有这个?”
“不不,是壁画上。”
瓦拉这才松口气:“那些泡沫的本质上是污水,闻起来又酸又臭,人碰到它很快就会生病,如果泡沫落在门上,那门就腐烂了。除此以外,它还会损坏门窗、侵入房间。别看它轻飘飘、软绵绵,一旦附着在哪里,就会像油脂一样死死粘住,好不容易清理了一点,又能长出更多。”
最恐怖的是,大部分时候它们都聚集在河流表面。
万一有人不小心跌进满是泡沫的阴沟或者河里。
老天啊,那就再也找不到了!
说这些话时,瓦拉眉头皱得很紧,可见过往回忆里的恐惧仍然存在。
泡沫越来越多,很多人就那样不见了,也意味着可供饮用的水源全遭到了污染。
瓦拉叹口气:“可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刻,人们也不忘记祭祀,希望有神降出现。毕竟,我们的生命就是神赐予的,也就是我们信奉的那位元老。”
周夏恍惚间已看见了结局,他脱口道:“衪是不是没来?”
有些话他没说出来:这种白色泡沫多半不是凭空降临的,多半是自作自受。
一个没有反省能力、不能自我更新的文明注定要遭到淘汰,直至覆灭。
如果他是神,他也不会出手。
瓦拉看上去心绪难平,半晌才哽咽道:“确实,衪好像把我们忘记了。”
“你还没说那眼泉水,难道就是个摆设?”周夏继续问。
瓦拉收敛表情道:“泉水下连接着一个和当下不同的时空。”
真的,不是骗人的?
瓦拉有些生气:“我没骗你!元老最后一刻还是出现了,衪把我和故土的废墟投入泉眼,送我来到这个世界,还将制作秘偶的手艺传授给了我!”
可见那位元老还是顾念了一点旧情,给了部族里最后一个孩子生存的机会。
周夏对不同时空的理解就是线上的绿洲和线下的地球。
难道瓦拉所属的文明,是地球上某个未知的部落?
只听瓦拉自言自语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衪,但我相信,衪还在世上。”
周夏对那位元老越来越好奇,甚至有了个初步的猜测。
他问:“元老长什么样子?”
瓦拉立即回答道:“我们没有衪的画像或者是雕塑,也没人见过衪真实的面容,因为神明是不可直视的。”
周夏失落地“哦”了一声,原本的猜测也随之黯淡。
瓦拉解释说:“壁画里的和你很像的人仅是个秘偶,是元老亲手制作的,他能动、能跳、能笑,但不能说话。”
那就仅仅是一个躯壳了。
周夏道:“你们的元老没能力赋予他灵魂或者说意识吗?”
瓦拉不允许有人质疑“元老”,反驳道:“当然有,但衪做不到。”
周夏表示不能理解这句话。
瓦拉笑了,他说:“作为一个对美有着深刻认知的秘偶制作师,我坚信所有能画出来的美都是肤浅的。真正的美必须是有力量的,被残酷的生活灌溉过的,那样的美才最坚韧不拔,动人心魄!”
元老的秘偶养尊处优,既不劳动,也不参与战斗。
舍不得让他吃苦受罪,那这个秘偶就永远不会长出灵魂。
周夏不胜唏嘘地问:“那你多大了?瓦拉,老实告诉我。”
瓦拉有些不好意思:“也许几百岁,也许几千岁,记不清了。部落里的老人说我们的城邦起码有数万年历史,元老至少有几千万的年龄。”
周夏哑然失笑:“你们对时间的表述衡量,可能和我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