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想要的,不过是姑娘言必由衷”。
恍惚间,前世太吾长玦的面容浮现眼前,钗环叮当作响,气急败坏道,“他只是把你当作满足恶趣味的工具,你忘了要是输掉,将有什么下场吗?”
“我记得的,”越长玦喃喃道,“但如果没有这些恶趣味,或许我早已化作白骨。“
”有时我觉得这人简直无可理喻,等身体恢复,一定要报那些被戏耍玩弄,提心吊胆的仇。”
“有时我又觉得这人真是天纵奇才,绝世剑法所择的剑主,怎可能是满腹黑水,一肚子恶趣味的人呢?一定是我看走眼,其实他没那么讨厌。“
太吾长玦“哦”了一声,讥笑道,“那你要掰开那堆恶趣味,辨别里面究竟是砒霜,还是蜜糖吗?”
“算啦,”越长玦不假思索地摆摆手,“我还想多活几年。真心假意,你我还见得少吗?假作真时真亦假,哪有什么恒久不变的东西。有些人,就是含混不清地过一辈子,再过下辈子。”
“历代太吾,不正是如此吗?“
对面的太吾长玦被戳中哑穴,脸色阴沉起来。越长玦看着这不知何时诞生在意识里的半身,微笑结束了这场周旋。
“再说了,现在是你我的命要保住,他的赌约需要一个结局。其余诸事,能一笔勾销的,就一笔勾销吧。”
她回过神,补上最后四字。这异常的停顿并未催生波折,蓝衣文士不疾不徐,只定定看了她半晌,最后随手一指,夜幕深沉。
“金乌西堕,银蟾皎洁,姑娘送来的礼物,亦到显露人前的时刻了。”
越长玦应了一声,缓缓打开锦盒,几株特殊处理的幽荧被丝缎包裹,从褶皱里漏出星点蓝意。她左右端详,拿起桌上青瓷酒壶,倒空烈酒,将花束放进,仍旧愁眉不展。
“数量还是太少。”
越长玦边托腮边摆弄枝叶,试图调出一角足够风雅的静景。无奈材料有限,不得不作罢于歪歪扭扭的现实。
唯一称心的,是幽荧果真如她所料,颜色与某双眼睛不谋而合。
心有所感般,它的主人望了过来,波澜不惊,见怪不怪。越长玦叹气,觉得自己真是尽力到俯仰无愧,收礼者万般不入眼,赠送的礼物结局惨淡,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沉重莫名的气氛里,苦闷却与愉悦守衡,神蛊温皇悠哉悠哉地自斟自饮,对月独酌起来。
“姑娘来时兴致高昂,现在长吁短叹,看来不满此物的人,不独温皇一个啊。”
“……也不尽然。至少它们聚在一起时,真的非常美丽。”
局促稍纵即逝,越长玦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景象,认真道:“从阴司街到落花随缘庄,路上暗无明火,六叔提着一盏白纸灯,边谈塞北风光,边提醒我他们是刀尖舔血的杀手。”
“我问为什么杀手聚集地的命名,要沾花带缘。他说那是天首的意思,人命如落花,命断如缘尽,杀手拿钱取命,怎么就不能叫落花随缘庄?只要幽荧树在,我们这批人就能寻到落脚地,死后也能埋骨树下,作树肥总比挖坟鞭尸的好。”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株发光的树,”女子声泠泠如玉,“暗里幽幽,夜中荧荧。可惜独木难支,如果再多一些,或许鬼市也无需提灯夜行,像游魂一样提防路过的生人。”
“不过幸好,也只有一株。夕月村幽荧成林,号称时华六景,但天灾人祸一至,除虚名外又剩下什么呢。人们会怜爱弱小、稀少又美丽的东西,当它繁盛过头时——”
越长玦呼出一口浊气,剖陈自我般,落下最后的审判:“招徕的,大抵就是毁灭了。”
月华未央,寂夜中她沉默良久,起身告辞,“抱歉,刚才都是空谈胡话,长玦蛊毒发作神志不清,改日再来赔罪。”
"可在下觉得,今日姑娘只有最后两句,才最没有糊弄温皇。"
越长玦一时语塞,“呵呵”干笑两声,眉目低垂,隐去心中愤郁。忽感肩侧微痒,不知何处飞来一只蓝蝶,正轻轻扇动羽翼。
她没有拂去,因为这好像不是一只普通的昆虫,倒像什么功法的产物,类似自己闲暇时,凝水成冰哄自己开心的东西。
越长玦看过任飘渺的剑法,尚未见识神蛊温皇的毒功。
身后传来熟悉的,半真半假的喟叹,蓝衣文士羽扇轻摇,有幽幽蓝蝶从中飞出,洒落微光的鳞粉。
“姑娘所言美景,令人心驰神往。不过温皇不喜远行,只好根据描述,拟造一番伪象,请姑娘评鉴了。”
话音已落,瞬间无数蓝蝶自夜色破茧,悠然飞舞于庭中。树与花的缝隙里蝶影翩跹,各色鲜妍尽染幽蓝,恍若那日鬼市惊鸿一瞥,却比其更加令人怀缅。
如何尔独多情思,结得千花百卉缘。
胜似幽荧的汪洋里,越长玦怔愣回头,耳边风声舒卷,有蝴蝶轻柔振翅,落在她的指尖。
耗费真气控制这样庞大的蝶群,只为一时美景,一时兴起?
如水夜色里,神蛊温皇的面容被蝶群遮掩,幽晦难明,只有声音远远传来,带着些愉悦和道不清的意味。
“此番景象,堪比当年夕月村的时华六景,姑娘应当不会毁了它们吧?”
“当然,毁了也无所谓。在下的蓝蝶虽有毒,但对万毒蛊的宿主,不过尔尔~”
越长玦望着自己蝴蝶停驻的指尖,脑海中回荡适才太吾长玦的诘问。她说,你要掰开那堆恶趣味,辨别里面究竟是砒霜,还是蜜糖吗?
拂去蝴蝶的手停在半空,越长玦长叹一声,极轻极浅地给出似是而非的回答。
“神蛊温皇,如果你和我之间没有赌约,就好了。”
蓝蝶悄然消散,越长玦回到住处,给自己燃上安眠香,一夜沉睡。
第二日,她被敲门声惊醒,慢吞吞梳洗后开门迎接,见到来者后抽了抽嘴角。
“先生,我今日要去祭司台。”
“在下正有此意,”那位以诚待人道,“看望故人之女,亦是做长辈的责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