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少女脱口而出,似乎想到什么,苍白如雪的面容染上些许温和,连自己也未曾察觉。
“他的剑……是长玦生平所见,最绝世的风致。”
“哦~”
六隐神镞拖长了语调,“这可难办了,一个杀手用弓用匕首用对刺都行,一旦用剑,心里就会有不同的东西。”
“姑娘,你还是别想着毒药蛊虫,考虑其他吧。”
越长玦叹气,她何尝不知呢。
坐拥天下第一楼的还珠楼主,毒剑双绝,什么都见识过,再稀世的毒药蛊虫,在那人眼里都是凡尘俗物,不值挂心。
诚然,她可以随便带些东西回去,走个形式说几句漂亮话,终结这段不纯粹的救命恩情,毕竟那人向来游戏人间,一时兴起相杀,或一时兴起相救,本质上别无二致。
但越长玦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藕断丝连的东西于她,最是抓心挠肺。
所幸,并非没有收获。
“六叔,”少女低下头悄声道,“我听说鬼市无所不鬻,那天首大人的幽荧呢?”
“哇靠!”
六隐神镞差点平地摔,“小姑娘你真是……有眼光,六叔希望你长命百岁。”
“不是整棵树,折几根枝条就可以了。”
越长玦诚恳道,“暗里幽幽,夜中荧荧,在不见天日的鬼市,长玦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风景。”
“哦?那你可以右转不夜长河,买几个灯笼回去,保证比幽荧亮。再把你的箫押给冷总管,他可以敲锣打鼓,把灯笼从巧木宫挂到苗王宫。”
越长玦默然垂首,看上去非常失落。
“喂喂喂,六叔和你不是自己人,别拿这套小辈的东西来考验——”
“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救不出诸葛穷,该当如何?”
六隐神镞面色一冷,“你在说什么?”
“那么换个问题,”越长玦摩挲着腰间玉箫,“你家天首老大身体有异,练得又是走火入魔的邪功,长此以往,又当如何?”
杀手悄然握上弓弦,“谁告诉你的?”
“她的声音。”
身为鬼市话事人之一,天首功力深厚,发出的声音却如此幽弱,不似作伪,实在怪异。
起初还以为是受伤所致,但见她行动自如,仍有余力在巧木宫布下眼线,请人前往落花随缘庄,不像是受重伤的样子。落花随缘庄来往杀手,也无紧张之色。
最可能的,是身体先天有异,众人都习以为常。
那么,是哪里呢?
越长玦顺着她的询问,故意提起诸葛穷的惨状,发现天首内息不稳,更生怀疑。
功力深厚的高手内息不稳,有三种可能——内伤、心绪不宁、走火入魔。
无论是哪一种,抑或兼而有之,都在可处理的范围内。
安千思万绪,乱百感七情,魔音,本就是为此而生。
“鬼市不做无本生意,在下当然知晓,”越长玦轻声道,“我与阁下,是各取所需,绝不强买强卖。”
六隐神镞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收回弓弦,丢下一句“等着”,向幽荧树走去。
良久,他返身招呼越长玦道,“天首老大有话问你。”
万千幽蓝华光下,梅色盘发的女子淡然垂眸,气若游丝,“我可以给你幽荧的分枝,但你养得活么?”
“此树生于埋骨死地,你看到的荧光,与土壤下白骨的磷火本为同源,一旦生长,将抽空四周所有养料,因此寸草不生。你需为了它,从腾出一个土坑,到整片院落,直至交付全部精力,无心培育其他花草。”
天首掩唇咳嗽,拭去嘴角淡淡猩红,“这棵幽荧,已长到落花随缘庄的极限,或许有天,我不得不将它砍去,再种别的植株。”
“哈,天首老大每次都这么说,每次都没有动手。”
“这次是真的。”
夜风拂过,身负血香与花香的女子长叹一声,接住颓然坠地的落英,眼中悲怨难以消解。
“夕月村早就不复存在,强留与之相关的人和物,都是对我的残忍。”
“那……我们不救菜鸟穷了吗?”
天首没有回答,垂眸向落花随缘庄深处离去。
“姑娘,替我吹一曲吧。”
她的袍角卷入夜色,不知所踪,平地箫声乍起,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追着一缕情丝细细描摹,将三千烦恼尽归空寂,情缘爱欲,终化梦幻泡影。
六隐神镞斜倚栏杆,眼中恍惚浮现自己与天首的初见。
八岁的女娃,经历十日曝晒之刑后终于被赦免无罪,从逃跑的奴隶成为鬼市一员,被鬼尊收为义女。
她运转的内脏,是偃师用偃术维持的假象,她眼角的血泪,是修习《天魔真经》的赠品,她救下同为奴隶的自己和九冥杀神,并一步步建立落花随缘庄,成为歌谣中“天掌死”的天首。
但在六隐神镞心里,梅若馨永远都是那个梦魇时,喊着“诸葛哥哥”的幼女。
可惜那十天十日的酷刑,约好相救的“诸葛哥哥”从未出现。
箫声渐息,六隐神镞回过神来,盯着与天首年纪相仿的越长玦,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小姑娘,你要送幽荧的人,不会也是什么青梅竹马的男人吧?”
“哈?”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哈哈哈,当六叔没说。”
他偏过头,又状若无心道,“那你,为什么要送这个?”
“什么……意思?送幽荧有特殊意义吗?”
越长玦回忆起天首的话,想来这植物生长过程如此凶残,大概没什么文人愿意为它赋予诗情画意。
她挑中幽荧的原因,无非是在惊鸿一瞥里,觉得它的颜色,像极了神蛊温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