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剑可知心,心是极私密的东西。
她无意窥探,于是背身跃上崖顶古松,在唯一的绿意下,闭目思索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无双剑势突变,敛锋回转,尽无可尽的剑意于绝处逢生,荡开飘渺峰云迷雾锁,一道天光落下,照彻剑者向死而生的前路。
不似剑十一,又胜似剑十一的半式。
即使阖上眼,黑暗中仍能看见那颗凛如霜雪的剑心,纯粹至极地追求无人踏足的剑道巅峰,于生死间渴求搏命的欢愉,又在欢愉消退后,徒留难寻敌手的孤寂。
风满楼,卷黄沙,舞剑春秋,名震天下。雨飘渺,倦红尘,还君明珠,秋水浮萍。
是苍天垂爱还是苍天作弄,将天下第一毒和天下第一剑的天赋融为一体,集中在眼前人的身上?
关于身份的思绪被彻底打断,越长玦无奈轻叹,她可以反感神蛊温皇千百次,却很难对任飘渺的剑,吐出半点恶言。
腰间玉箫轻轻颤动,流转白玉之上的纹理红得能沁出血来。越长玦低下头,指尖拂过相携走过两个世界的老伙伴。
“你也感受到了?”
“人家是剑,你是箫,短兵相接,断成两截的一定是我们。”
“别急,很快就带你离开,去做我们该做的事。”
任飘渺身形一转,雍容散漫的蓝衣文士羽扇轻摇,踱至少女斜倚的古松。
他抬起头,薄唇噙笑道:“观姑娘神色,似乎比温皇更乐见于此剑诞生。”
不想见到的人出现了。
“只是庆幸,终于可以告别有关剑十二的一切,包括那堆碎木头了。”
越长玦揉揉手腕,望向天边熹微的晨光,正色道:“今夜过后,缥缈剑不再止于剑十二。”
“姑娘见过剑十二?”
“从未,”越长玦感叹一声,诚恳道,“若非先生让我复原那把轮椅,长玦不会相信,世间还有如此孤绝的剑。”
“但任飘渺也好,剑十二也罢……”
崖顶山风轻拂,吹起地上残雪,叶影迷离间,少女沉默片刻,随之续上的话语听不真切。
蓝衣文士悠闲摇扇的手一顿,某种比飘渺峰云雾更幽深的东西笼上他的双眸,岁月如潮水,渐渐浮慢心头。
第一次,智者的记忆听凭讲述者的声音,回到剑客灿极而殒的夜晚。
“继续。”他听见自己说。
“那把轮椅上的剑气,是剑十二留下的吧。”
越长玦意有所指道,“不是致它碎裂的剑招,而是长年累月,凿刻在木料上的微小剑气。”
“《甲子名人录》中记载,任飘渺使出剑十二后经脉尽断,由侍女凤蝶照料两年后方重出江湖。”
“但凤蝶告诉我,先生瘫痪时并非全无意识,她也未曾想过,一副残破的身体能恢复到如今模样。”
“瘫痪者不医而愈,除非天赐奇迹,就是事出有因。万事皆有痕迹,这些小小剑痕,或许可以解释一二。”
愈来愈明的天光透过古松枝叶,斑驳落在少女脸庞,她伸手遮挡,全未注意下方蓝衣人眼中摄人心魄的暗芒。
“先生瘫痪,是因躯体无法容纳剑十二超然无匹的剑气,转而伤及自身,经脉尽断。能够复原,一方面是凤蝶细心入微的照顾,另一方面——”
“两年来,是有人一直忍受着剑气撕裂经脉的痛苦,直至它们一点一点从体内散出,成为轮椅上的渺小剑痕。”
遮挡亦是徒劳,月落日升的规则亘古不变,九霄之上,有日光刺目照下,不容置疑地消融林木阴影,撤去指间最后一丝荫庇。
言毕,越长玦跳下古松,落在蓝衣文士面前。她似乎一点不在意推断的正误,而是全心希冀着另一种自由。
“一日时光已过,辞行之时,先生还要拦我么?”
“呃……您?”
神蛊温皇不笑了。
不仅不笑,还用一种直勾勾的目光攫住她,让后撤的脚步钉在原地。
“呃……我全错了吗?”
神蛊温皇摇摇头,熟悉笑容再度回到他略显妖魅的脸上。
“姑娘所言,实在令温皇讶异。”
“临别在即,在下尚有一问。”
越长玦松了口气,她宁愿回答又多又长又不知所谓的问题,也不想面对不笑的神蛊温皇。
“昨日,姑娘修补轮椅时,曾言剑十二已成绝唱,与之相关的一切,都该归于尘土。”
“现在,你的看法可有改变?”
“有,”
越长玦垂眉拱手,“那日是长玦失言,请先生切莫放在心上。”
“得见飘渺峰上一剑后,我才知自己见识浅薄,忘了最重要的东西。”
“前尘,或可尽归尘土。”
“但剑心——当重生。”
她在念到“前尘”时眉头微蹙,似有自嘲之意,谈及剑心,又毫不掩饰对剑道本身的欣赏。
像逃离樊笼的孤鹤般,越长玦对神蛊温皇遥遥一拜,随后走到悬崖边沿,任山风将她的衣裙吹得猎猎翻飞,恍若肋下凭空生出一对洁白羽翼。
姑射踏雪的轻功很快将主人送出还珠楼范围,越长玦坐在来时丑丑的界碑旁,并未着急离去。
“阿弥陀佛,多日不见,故人别来无恙否?”
尼姑打扮的女子手捻佛珠,口念佛偈,不疾不徐地从林中阴影走出。
她的面容经年未改,肌肤如上等瓷器般无瑕,连手中佛珠,也是晶莹剔透的水晶。
一尊渡世慈悲的观音立在越长玦面前,双手合十。
“白比丘在此,已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