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看着季祐风说:“你要感激她,若非她将我寻来,你这寿命,短则几天,就算往长了说,也不过五六年。”
沈忆霍然抬眼,季祐风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表情。
老道一捋胡须,沉吟片刻,道:“你本就胎里不足,若非难产,便必是早产,倘若一直精心将养着倒也无妨,可如今你跑来这北地,乍遇寒气,早年气血没补足的亏空便立刻显现出来了。”
“这娘胎里带来的弱症,老朽也无法,若你愿意,老朽可用药为你吊几分精神,保你最多半年内性命无虞,切记,可适当增加活动,但绝不可剧烈运动。”
男人俊美得几可称得上精致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苍白的皮肤仿佛完全失了血色,浅浅的琥珀色瞳仁如一汪湖水,平静,却蔓延着死气。
过了一会,季祐风伸出手,空荡荡的袖管从白细劲瘦的手腕上滑落,他简单作了一礼:“有劳先生,祐风必有重谢。”
也就是在看到他行礼手势的那一刻,老道眼神遽然一变,陡然犀利起来。
悬壶道人转头看了沈忆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迈着方步走去了外间。
沈忆朝季祐风点点头,跟了过去。
靠在床上的男人抬起眸,眸光落在老道腰间系带上,若有所思。
外间,沈忆站在桌案边,挽起袖口开始磨墨。
老道瞥她一眼,寒声道:“这小子,是魏人?”
沈忆在看到季祐风行礼时便猜到他会看出来,此刻便也不惊讶他会有此一问,索性答道:“是。”
老道捏着狼毫的手青筋凸起,冷冷道:“为何不一早告知?”
沈忆笑笑:“是梁人还是魏人有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他必须活下去,才能救帝巳城的百姓。”
老道冷哼一声,重重蘸了下墨汁,开始写药方。
房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老道笔走龙蛇,唰唰写好了一张方子,连同熬制方法,都一同写在了上面,随手递给沈忆。
沈忆接过,快速地扫了一遍。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逐渐靠近:“殿下这病真是来势汹汹啊。”
另一人道:“是啊,也不知道这牛鼻子老道靠谱不靠谱……”
沈忆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推开了房门,四人彼此对视,一时间,房内静得针落可闻。
沈忆下意识觉得不妙,立刻将药方往身后藏,却只听得一声纸张从中撕裂的声音,待沈忆再定睛看去,手中的药方已只剩了残缺不全的半张纸。
悬壶道人的面容因为愤怒而几乎变得扭曲,他将手中宣纸狠狠捏成一个纸团,扬手丢进盛水的盥洗盆中,拂袖而去。
沈忆心头一惊,急忙拔腿追去,还不忘回头看一眼那水中的纸团。
墨渍已经晕染开来,必是用不了了。
一直追他到客栈门外,沈忆忍不住扬声道:“先生留步,可否听阿野一言?”
悬壶道人缓缓停下步子,转过身,却不愿看她:“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沈忆道:“阿野骗了先生,是阿野的不是,给先生赔罪了。此人的确是魏国的皇子,可我复国的计划需要他,我不能看他死,请先生体谅。”
老道冷笑一声。
他苍老的目光如一柄最锋利的刻刀,一寸一寸划过沈忆的面庞。
“你大可以这样解释,”道人说,“来日黄泉之下,你亦可以对着你死去的爹娘、对着你被屠的手足、对着在魏梁之役中死去的百万将士如此解释,解释你有千般苦衷,有万般不得已,你不得已才与仇人的儿子共谋,不得已冒着大雪赶了几百里的路,只为过来求我救他的命!”
老道的脸上浮现出极其深刻刺目的嘲讽:“明明有很多光明磊落的坦途可走,你却偏偏选择这最不堪最令人不齿的下作手段,与魏人狼狈为奸,同为一丘之貉,你当真以为,你凭这种手段赢回的梁国,会是你爹娘想要的吗!”
沈忆的脸色倏然一白。
悬壶道人甩着拂尘走了,没再给她一个眼神。
少女仍立在光秃秃的枝桠下,怔怔望着远处。北风扑面而来,卷起她的衣角,大雪落满她的肩头,她浑然不觉。
心口仿佛淬了冰,刺骨地疼,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下坠。
也就是这时,空旷的庭院中忽然响起了快速而沉稳的脚步声。
一侧的偏门被人猛然推开,只见来人身披墨色大氅,里面穿着干净利落的玄色劲装,下面露出黑靴包裹的紧实笔直的小腿。
他大步走来,眼睛自始至终不曾从她身上离开,直到停下。
沈忆迟钝地抬起眼,看向身前一言不发的男人,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鼻腔阵阵发酸,她喃喃地唤了声:“沈聿……”
这时,男人伸出手——
不容拒绝地,一把将她拉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