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有些为难,但并不打算拒绝:
“你想去哪里?”
“去河边,我想在河滩上走走。”
我答应了她,于是她走到衣柜旁,拿出一把伞向我扔来,在我稳稳当当地接住之后,她又走上前来抓住我的手,拿过另一把靠在墙角的长柄伞,向房间外走去。一个二十五岁的苍老身躯,被另一个二十一岁的自由灵魂打败,我输得心服口服,只能羡慕地感慨:她真年青,以致能让我心生妒忌,但那样的美好又让我觉得,即便只是有那样的念头,也是一种罪孽,她不容玷污。
这里的雨自从我们到来之时就在一刻不停地下着,有时暴雨倾盆,有时只是细雨婆娑,但天空一直都乌云笼罩,灰蒙蒙的一片,从未见到过雨后天晴。我和夏洛蒂撑起伞,推开旅店的玻璃门,向着修道院面向多瑙河的拱门走去。
她走在我的前方,不紧不慢地迈出轻盈而不失沉稳的步伐,雨滴落在她头顶的伞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棕色的长发散在肩头,自然下垂到后背,伴随着身体的起伏而上下腾跃,与她身上的常服一起,展现出少女特有的美好身姿。我又开始感叹:她真年青。
长裙的褶皱微微张开,夏洛蒂向值更的修士点头致意,女式皮靴踏上了铺满鹅卵石的河岸,她的脚步马上由稳重变得轻快,但看得出来,她在我的面前,有意压制自己的雀跃,倘若我不在,我猜她一定会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一样,撑着伞蹦蹦跳跳地行走在这片河滩上。我就这样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只燕子,在我的身边振翅飞行,虽然不能像鸿鹄那样翱翔于万里长空,但也依旧比诸如猫或者鹿这样的四脚动物,要更加自在洒脱。
“林先生,莫非你一直在盯着我看?”
夏洛蒂的声音把我从幻觉当中拖回现实世界,她已经向前走了相当长的路程,正站在河岸边,回头看着我。她那敏锐的洞察力让我有些心虚,我赶紧快走几步,伴随着鹅卵石之间的摩擦声,来到她的面前。我看向那张在雨中更显恬静的脸庞,她正学着神谷的样子,故意要用那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我。我无辜地耸了耸肩,又若无其事地走在了她的前面,把自己的后背留给了她,极力避免目光的交汇。
“我只是在发呆而已,刚才我看到了一只燕子,它在我身边绕了几圈,最后向前飞去,消失在你站立的位置。”
夏洛蒂并不听我的胡言乱语,她又绕到我的面前,只是看着我,却一言不发,仿佛对我的不坦诚颇有微词。我只好叹了口气,重新整理了措辞:
“好吧,我承认我刚刚在看你,就像是看到了一只燕子,但你的一句话就把我的幻想打破了。”
从心底生出的光亮又出现在了她的眼中,她不再看我,转身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将河滩上的石子踢进水中,然后出神地看着水面泛起的阵阵涟漪。眼前的多瑙河并不似那首著名交响乐,不见丝毫蓝色,在这样的斜风细雨当中,雨滴落在水面,激起一朵朵水花,河水反倒被晕出浑浊的青绿色。
我问她:“斯宾赛小姐,难不成你喜欢在雨天散步?”
她迟疑了一下:“倒不如说是喜欢在水边散步。福塞尔修道院旁只有一条细小的溪流,空闲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去那附近走走,只可惜那只是一道山泉,远没有卡斯尔登城边的翁渡湖壮丽——其实我觉得这一段的多瑙河,也比不上那片月牙形的湖泊。”
“毕竟是在上游嘛,如果在维也纳或者布达佩斯的多瑙河畔散步,你大概也会觉得那是美景,只要不是在雨天。”
她看了我一眼:“我可不像你一样,到过很多地方。在被收养我的那对夫妇送到院长阁下那里之后,我就几乎只生活在修道院中,偶尔也会去卡斯尔登城里,但次数并不多。这回来雷根斯堡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出国,不过说实话,我更喜欢待在一个熟稔的地方,如果离开得太远或者太久,我就会逐渐忘记从前的一切,变得不再想回去。”
“这没什么,每个人都会这样,想要走得更远,就总得牺牲些东西。”
我的语气轻描淡写,那样的满不在乎立刻让我感到有点后悔,教会她如何漠视生存的意义,的确是一种残忍的举动。
她那发出光亮的眼睛里流露着一丝忧郁:“你说得没错,虽然可能这对于已经习惯了常年流离羽音小姐或者池小姐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忘记了我出发的地方,那我一定会感到生不如死。”
恬静中的伤感令我恻然,我不忍看见她伤心的模样,赶忙连声道歉,然而夏洛蒂却并不愿意给我后悔的机会,她制止了我的道歉,甚至还替我找了台阶下。于是我非但没能心安理得,反而越发从心里生出一种愧疚——她年青得叫人羡慕,但我却越来越不敢面对那一双澄澈的眼睛。
“只可惜她是一位修女。”
我心里如此想着,却未曾料到直接将我心里所想说了出来。而夏洛蒂的回应更是直接:
“一位会对神的存在提出质疑的不坚定信徒,和一位总是世俗事务缠身的修女,倒也能够有许多共同语言,只要你愿意来找我——毕竟同龄人之间更容易理解彼此。不过我发现你大部分时候,都是下意识向另外两位女士求助,这倒也不奇怪,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选择。她们身上的光芒的确比我耀眼得多,你完全不会留意到站在她们身旁的我。”
我没想到她会用如此明确的话语表露自己,在揣摩她的意图之前,我先环顾四周,确保这附近的树梢上没有云雀等鸟类,又回头向修道院里的旅店大楼看了一眼——遗憾的是,我找不到属于我们的窗户,并不知道神谷她们是否在她们的房间里观察着我和夏洛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