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那边动荡的时候,你应该帮他们做了不少事情吧?”
我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
“的确是这样,但是……唉,进展并不顺利,我们对即将发生的悲剧根本无能为力,除了一步一步接近令人绝望的真相之外,我们什么也做不到。而就当一切都已经到了将要爆发的边缘时,科罗那瘟疫来了,它打破了所有的计划。于是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天看着窗外的同一片天空,也许在我们得出结论之前,某些不可逆转的改变就已经发生了。”
她拿出手机翻看着什么东西,然后皱了皱眉:
“那等到疫情好转之后呢?你们有继续调查么?”
“等我们重新开始调查,已经是差不多十个月之后了,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有些人已经病殁,很多本已掌握的线索就此中断,我们不得不重新进行规划。但是就算如此,很多东西也已经无法补救了。”
神谷的眼神中露出迷惑,毕竟没人能理解,在十万火急的情况下,我们的调查居然会被中断十个月之久。她大概意识到了什么:“秋洋,有人在暗中阻碍你们调查么?”
虽然感觉到她似乎也在寻求着某种被掩盖的事实,但弦千渡将食指竖在嘴唇上做出噤声的样子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叹了口气:
“宿英城的疫情十分古怪,每当情况稍有好转,看到曙光的时候,接着便又是一阵疫情高峰,教会于是趁此停止了调查的授权。”
坐在远处餐桌旁正在整理文件的夏洛蒂也叹了口气,看来她刚刚一直都在听着我和神谷的谈话。神谷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转移了话题: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不过话说回来,秋洋,你的神秘学研究是谁带你启蒙的?你的父母么?我之前没有听说过林家,还是说你们是哪一家的分家?”
我摇了摇头:
“我的父母虽然都是基督徒,但他们并不热衷于神秘学,也没有术脉。带我启蒙的人,是我的姐姐……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叔祖父的女儿。我听我母亲说,叔祖父年青的时候在巴黎六大——现在好像叫索邦大学了吧——读医学的时候,遇到了在巴黎四大读哲学的叔祖母,第一次在路上见面的时候,叔祖父的目光一直没有从叔祖母身上移开,于是他撞上了路旁的电线杆,然后昏了过去,最后还是叔祖母把他扶起来,掺到路旁的座位上。”
一旁的夏洛蒂噗嗤笑出了声,而神谷也是微微笑着摆了摆手:
“还真是脍炙人口的相遇方式,然后他们毕业之后就回了高知?但是入赘婚姻,家族里没有反对么?”
“似乎他们的婚姻挺顺利的,叔祖母来自大阪的池家,算是一个望族,所以叔祖父入赘并没有遭到家族的反对,结婚之后,叔祖母也跟着他一起回了高知,没有去大阪那边,池家也有一些没有明说的隐情……扯远了,说回我的姑姑,她只比我年长差不多十岁,所以从小就让我叫她姐姐。从我记事起,到她离开高知,大概也就两三年时间。当时我总是跟在她身后,叫着‘柚子(ゆず)姐’,她在没有人的时候,也时不时会表演一些魔术给我看。大概当时的我挺喜欢她的,我父母后来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情,说我当时还说‘长大以后要和柚子姐结婚’什么的……”
神谷的眼神亮了起来,将披在双肩的白色长发拨到背后,然后前倾着身子看着我:
“诶,好多人小时候都有这样的想法啊,有一个玩伴的话,就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个玩伴会永远陪在自己身边。不过这也是一个挺浪漫的想法,我曾经也有过……啊,童年的时光还真是天真烂漫……那在你的‘柚子姐’离开之后呢?你就开始练习这方面的东西了?”
我看着手腕上的术脉,点了点头:
“我记得当时,她离开的前一阵子,满城的樱花纷纷落下,就像飘雪一样。在临行前一天,我和她坐在屋后的台阶上,看着庭院里满地樱花的花瓣。我哭着求她不要走,她当时抱着我一言不发,最后拿着一枝羽毛笔,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在我手腕上画了一些图案,又亲了一下我的额头,让我离开了。”
背后传来说话的声音:“当时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看来你对你姐姐的感情,也不仅仅只是喜欢吧?林先生?”
我回过头去,发现夏洛蒂正微微笑着望向我这边,一副看穿了一切的神情。我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学着神谷的样子朝她摆了摆手:
“我父母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递给了我一个信封,说是姐姐从羽山寄过来的,回家之后,又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找出来一个大箱子,里面都是她的笔记和书籍,借着这些,我就开始了我的练习……到现在,可能有十二年了吧。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是我心里一位非常重要的女性。”
神谷端起茶杯,看着茶水里的几根茶梗:
“你对你的叔祖母还有印象么?或者她叫什么名字?”
我仔细地在回忆里搜索了一番:
“我叔祖母似乎是叫池暦(いけ こよみ),我见过她的照片,是一位端庄美丽的女士。她的女儿叫ゆか(Yuka),和‘柚子’有那么点关联,但我一直不知道汉字的写法,也没问过家里人。叔祖母去世之后,家里人就把与她相关的事情当成了禁忌,基本不会再提起她,除了我父母之外,其他人也不会去拜谒她的墓地,还说她是受诅咒的人……所以我才会说,池家也有一些没有明说的隐情。”
神谷也想了想:“我也听说过池历,她算是个年青有为的人,我祖父曾经会时常提起她。说起来我也和她有点关系,她应该算是我的……算了,其实我也没有见过她本人,只是看过照片就是了。”
我回头看了看夏洛蒂,她把手头的工作放到了一旁,正津津有味地听着我和神谷的谈话。我拿出了手机,打开相册,翻找出了一张黑白的照片:
“这就是我的叔祖母。你如果还想和我们聊一会儿的话,就坐下来吧。”
夏洛蒂点了点头,关上了电脑,拿起茶杯走了过来:
“正好我那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池女士的确是一个美女,怪不得你的叔祖父会撞上电线杆。”
夏洛蒂其实也是一个有些活泼的年青女生,但大概是因为工作繁忙的缘故,这种活泼的情绪居然在她身上十分罕见,久而久之,她脸上虽然一直带着浅浅的笑容,但已经很难看出这种微笑背后的真诚。直到她方才露出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才让我感到些许的欣慰——这位比我还要年青的女性,依旧留存着青春的朝气。
不过这样一来,我对夏洛蒂的身世便更加好奇。
“斯宾赛小姐,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与其他人有不同之处的?我记得斯宾赛家族也是望族吧?”
夏洛蒂摇了摇头:
“我虽然我姓斯宾赛,但其实我并不属于这个家族。我很早就被送到了孤儿院,又被斯宾赛伯爵家收留了一段时间,于是就用斯宾赛当作姓氏。后来,伯爵家遭遇不幸,而我被认为是灾厄的源头,被他们送到了千里之外的福塞尔修道院,那时的我也不过六七岁。后来,院长发现了我的灵媒体质,于是带着我一起修行,教我读书写字,就这样过了十多年。”
灵媒体质?如果仅仅只是因为这个就被认作是灾厄,那这对夏洛蒂来说颇为不公。我听过有关灵媒的传言,这些人往往生活在极度的苦痛之中,这也是他们的宿命——他们必然要走上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道路。
话语间,我不经意地望向夏洛蒂的袖口,在衬衣之下,隐隐约约能够看到绷带的轮廓,似乎还透着血色。我意识到了一些事情,想要做些什么安抚她,但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没能向她伸出手去。尽管如此,我心里依旧想着:
“你真是一位坚强的女性……”
“啊……坚强是说不上了,我并不认为自己在面对自己的宿命时有多少勇敢可言,我应该是懦弱到得知了自己命运之后,不敢反抗,只能无奈接受。”
没想到自己居然无意之中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而夏洛蒂也十分淡然地否认了我仅凭只言片语就得出的第一印象。神谷默默不语地看着我,眼里似乎还暗含着对我如此失言的不满,我重新转向夏洛蒂,轻声向她道歉。
“没事的,林先生,我只是走在神所指引的道路上而已。反抗宿命固然是一种十分容易就能萌生的想法,但我并无过多决心去计划施行,对于我而言,说是侍奉神也好,抑或是作为这世界上一切神迹的见证人也罢,这样也许才是正确的选择。”
这话又激起了神谷的兴趣:
“夏洛蒂小姐,我想问一下,李维先生是如何得知你有灵媒体质的?”
“神谷小姐……”
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会戳到夏洛蒂的痛处,于是赶紧叫住了神谷。但夏洛蒂并不在意,她稍作沉思,轻咳两声,从长裙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有些掉漆的黑色小匣子:
“当我在孤儿院时,工作人员每天会给我们派发两粒胶囊,据他们说,这是为我们补充营养,白天一粒,晚上一粒。胶囊就发到这个小药匣里,然后有人会来监督我们吃下去,有的时候还让我们张开嘴,看看我们是不是把药物含在舌头下。我一直很听话地服从他们,但有一天,我感冒了,于是医生给了我一些感冒药,而我不巧在服药的时候,拿错了药物,而工作人员也没有发现。直到我晚上临睡之前,才发现药匣里的感冒药变成了另外一种药,但没有办法,我只好把那一粒药吃了下去,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如既往地上床休息。”
在我印象中,的确会有孤儿院会这样做。我问她:“孤儿院给你们的是镇静药物么?”
“当时比我大一点的小孩对我说,是吃了能睡得更好的药,后来我也意识到那是安眠药和镇静药物,而那一天我把安眠药和镇静药物拿错了,于是睡前我吃的其实是镇静药物。然后那个晚上,给我留下了十分诡异的经历——我很清楚我不是在做梦,但在记忆里,我去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我站在一个纯白的房间里,四周无限延伸着,到处是规整的立方体。我的余光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人形,或者动物的轮廓,但我将视线移过去之后,却什么都没有。我的耳边徘徊着某个声音,像是谁在向我低语,却完全听不懂那个声音在说什么。”
夏洛蒂顿了顿,喝了一口茶,神谷则是皱起了眉头,趁着这个空隙,插进话来:
“□□?”
对面的少女点了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我忘了当时是怎么回到这个世界的,而这件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就被斯宾赛伯爵从孤儿院领回了家,他们同样会每天给我两粒药,于是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来到一个与现实不同的世界,听到不同的声音,然后莫名其妙地醒来。而且从那时起,每隔一段时间,我的身上就会出现莫名的伤口,虽然会流血,但久而久之,我已经感受不到痛觉了。”
我并不知道这能不能被称之为圣痕,但常年受伤而逐渐丧失痛觉,这本身也是十分痛苦的事情,难以想象夏洛蒂那个时候是如何挺过来的。但在大人们的眼里,哪怕要借助药物,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也足以被称作奇迹。
我顺着问下去:“所以李维先生很快也发现了你的异常?”
夏洛蒂点了点头:“原本他以为我感觉不到疼痛,是因为患上了麻风病,但如果得了麻风病,我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再加上我对灵体十分敏感,所以修道院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一般都会最先感知到异常,但这种感觉并不是那么好,我至今都畏惧黑暗和密闭的空间……大概也是知道了我的这些事情,院长阁下才会一直让我待在他身边吧,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研究些什么。”
神谷打了个响指:
“术业有专攻,就比如说我严格说来是一个炼金术士,和李维先生是完全不同的领域。不过院长能看出你的灵媒体质,那可能他研究的东西就与之相关——你应该也能意识到吧?你不仅是他的秘书,也是他的实验对象,大概在他看了,你就是他达成目标的手段……”
夏洛蒂苦笑:
“就算最后我会因为他的实验而死,想必那个时候的我也会坦然接受吧。我很清楚,已经丧失了痛觉的我,就算拥有体征,拥有情感,但同样也和行尸走肉相差无几了。谁知道呢,我也是有过幻想的人,依旧会幻想某一天,神会以另一种方式来召唤我,不过那只是一个没有结果的妄想而已吧。”
轻松的言语之下,是无以复加的沉重。某些时候,我总感觉神谷的言辞过于激烈,并不是说她口无遮拦,出口伤人,但她的话语总能如尖刀般恰到好处地扎进内心最柔弱的部位,让人感受到遇见知音的欣喜之后,下一刻又怅然若失。
今晚的谈话代表着什么呢?不知道。
我轻轻起身,向着两位依旧坐在沙发上的女士微微点头,然后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是在逃避着什么吗?也许吧。
从一开始,我就从心里抗拒着,但依旧试着去接纳与我同龄的夏洛蒂,还有看起来十分年青的神谷,让自己慢慢适应我正在被卷入的风口浪尖。看着自己逐渐一步一步脱离原本的生活轨迹,被填补到另一处,最终连自己何去何从,都将逐渐成为未知数,这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楼下的两人依旧在攀谈,而我干脆戴上耳机,努力去放空自己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