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秦肖肖迷迷糊糊地被曲欢喊醒,他带着她到山丘顶,看浩渺赤线上的日出;白日,他们跟着藤蔓大军浩浩荡荡地赶路;傍晚,二人在沙海上凑作一堆,看银河和星辰慢慢流动。
秦肖肖觉得时间失去实感,将在广袤无垠的沙漠上平稳度过一生,遇不见危机,不必烦心外面的世界,陪着爱人一起,守护凡人,看着孩童们长大……
生活悠闲,心却抑郁。
大部队中,秦肖肖愈发感受到自己的边缘化。
在曲欢身旁,别人只会注意到曲欢;在外来修士中,风情美丽的灵花花更受男人们欢迎,认真负责的乐楚悦受女人们爱戴,温柔活泼的高小莹在孩子堆里混成老大,而她,只是一个混在他们中无所事事的闲人,白得几声“仙师”尊称。
秦肖肖发现自己毫无用处,她能做的别人都能做,她不能做的别人也能做。
秦肖肖一直知道自己很废物,与曲欢二人行时,她废物得心安理得,因为她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曲欢;但如今,跟这么多人同行,秦肖肖忍不住去观察每一个人身上最闪耀的东西,由此来想自己,似乎什么都不太行。
她是一个透明人,本就浅得看不见,还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藏在曲欢的光辉下,不敢探出一点头来。
二人做亲近事时,呼吸交错,体温相融,秦肖肖却频频躲开视线,藏匿目光中明晃晃的倾慕、向往和妒忌。
为什么,在这种无聊又静止的生活里,曲欢依然是动态、变化、鲜活,充满吸引力的?
为什么,明明曲欢没礼貌、不讲理,冷着脸不跟人好好说话,旁人仍是见他就笑,上赶着巴结?
为什么,他可以游离在众人之外,却叫众人无一个敢忽视他?
为什么,他可以众星捧月,凡所遇之魔物皆听他使唤、为他做事?
为什么,世界好像是围着他转,他去哪里都像是悠闲度假,没有难度?
秦肖肖与曲欢做着亲密之事,心中阴暗却在无限滋长。
她像那种窝囊又无能的丈夫,自己拿着两三千工资,却看不惯妻子几万的收入,想给人困在家庭中。她自卑,狭隘,看不得配偶这样好,秦肖肖希望曲欢是万人嫌,只有自己一个陪在身边。
她的爱十分之不纯粹,不专一。
秦肖肖知道自己脑袋有坑,白玄对她狎昵非分,她却抑制不住地喜欢跟白玄说话。她喜欢听白玄喊“仙子”,因为知道白玄是真心实意;还喜欢朝白玄有各种情绪表情,因为白玄可以看见她原本的相貌,这更接近真实的她自己;还因为每当她和白玄说话,曲欢会生气、恰醋,秦肖肖乐于惹曲欢不高兴,这算是自己的一点点小反抗。
……难怪原配很好,丈夫却依然会出轨呢。
秦肖肖清晰看见自己的劣根。
“姐姐,看我。”
营帐内,思绪被打断。
二人口齿间的津液分开,秦肖肖目光茫然。
“姐姐在想什么?是有什么事么?”
曲欢半捧着她的脸颊,发现她心不在焉,竟然直接点明,想要解决问题。
秦肖肖却下意识想逃避,“没什……”
曲欢安安静静地望着她,隔了几秒,又问一遍,“姐姐在想什么?”
秦肖肖沉默了,她不敢骗曲欢,因为曲欢一定能看出来。她斟酌着问,“早晨时候,看日出,你在想什么?”
曲欢热衷于探寻各种自然景观,但观景时却一言不发,目光沉静而幽深,叫人猜不透。
秦肖肖此前不会过问曲欢这些事,但现在,阴私的欲望在增长,她开始不满足于躯体接触,开始想要掌控,想知道曲欢的一切,包括想法,可能的作为。
“在想……”曲欢弯起眉眼,“能想什么呢?”
无非是一堆杀戮之事。
看秦肖肖等着回答,曲欢便拣些能说的,“沙漠中有一个族群,只在日出之时活动,听说巢穴是赤红色的,我想去找找看。”
答案出乎意料,秦肖肖以为曲欢在想什么阴暗深沉的东西呢。复又问,“那为什么没去?”
曲欢目光微向下移,又抬起看了她一眼,“因为姐姐说困了,要睡回笼觉。”
“……?”
曲欢开始细数,“亥时睡,卯时起,巳时还要睡一时辰回笼觉,未时要昼寝,姐姐,睡眠状态真好。”
他一面打趣,一面拿手指缠她头发。
秦肖肖尴尬,握住他的手,向外推,“我睡觉,你就不能去么?”
曲欢松开指间发丝,直起身子,目光直晃晃的,“像话么?”
秦肖肖脸微热,出现在脑海里的画面是,曲欢去单挑魔物窝,而她待在一旁的保护圈里呼呼大睡……咳咳,确实不太像话。
“我好像确实睡太多了。”一天中超过一半时间都在睡觉。
“没事,睡着了的姐姐和没睡的姐姐一样,都在我身边。”
这孩子听起来适合冰恋。
有些过分黏人了。
疑惑在秦肖肖心里闷了许久,问出口,竟然被曲欢三言两语解决了。她像得了好处的孩童,积极地往下问,“你和白玄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你讨厌他呢,但他三两天不来跟前晃,你反而去找他?”
这二人相看两厌,每次见面吵嘴几句即会不欢而散。秦肖肖想不明白为什么曲欢会主动去寻白玄。
曲欢微眯眼,左右看看,确定这是床榻,“姐姐在这里和我提他?”
“额……嗯。”
“不能单单他来惹我恼怒,我也得去败败他的胃口。”
怪幼稚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就这么简单?”
“嗯。”
秦肖肖张口,想说下一个问题,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不能又懒惰,又怪罪自己没有能力、被人忽视,还心里阴暗,暗戳戳地嫉妒伴侣,想独占伴侣,还很软弱,知道问题却不解决。
心情一瞬间又降至低谷。
她为人这样不好,她都没有颜面说出来。
“我自卑了,怎么办?”
曲欢神情认真了些,“姐姐最想做到什么事呢?”
浩瀚答案中,秦肖肖脱口而出,“空间术法!”
“魔尊重烬是当世修习空间术法最强者,空间瞬移、封锁、扭曲、撕裂、感知,皆练至臻境,待从这里出去,我们去魔域找她,拜个师父。”
“魔尊师父有这么好拜么?”
“死乞白赖总能行。”威逼利诱也行。
曲欢说得秦肖肖无尽遐想,但很快她又被自己浇了盆冷水,“拜了师父,修行不还是看我自己么?我……”
“姐姐在担心什么?”曲欢耐心而温柔。
“天赋不行怎么办?”
曲欢笑,“灵根可以淬炼,天赋可以精进,这些都不是问题。”曲欢最擅长抢人东西。
“心性领悟不够呢?”
“去大大小小的秘境闯一闯,很快就能有成效。”
秦肖肖小心地瞄了曲欢一眼,“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呢?”
曲欢被逗笑了,掀开被子,“那就睡觉吧。”
“啊你!”
秦肖肖呆了几秒,看曲欢真的准备睡觉,气得扑过去掐他,二人床上又打闹了一阵,秦肖肖折腾出汗意,大喇喇地大字躺平,又听见曲欢说,“或者我去学,我们再结一次共生契。”
曲欢坐于床沿,被逼得只占一点点位置,在认真出谋划策,秦肖肖却开心不起来。
“这样……我不就更自卑了……”秦肖肖声音越来越低。
“姐姐。”曲欢轻唤。
秦肖肖目光慢吞吞移向他时,他说,“你今日能够开心就好。你今日受困于自己没有一技之长,那就去学;今日学得疲累,那就休息;今日不见成效,那就再寻其它办法。别担心太多,都能解决的。”
“我没有开始的勇气呢?”
“那只是时机不够成熟,姐姐的愿望不够强烈,这件事不够有必要。”
曲欢说着,发现其中一个问题所在,“如果我不在姐姐身边,姐姐会有动力去做这件事么?”
秦肖肖声音蔫吧,“为了自保,会有一点点,但不多。”
她想学空间术法,是因为想回家,而她看不见任何回家的希望,变强的欲望也就不强。
秦肖肖收回霸占床铺的手脚,拍拍身侧,曲欢躺下,她手臂环过人颈侧,额头抵在人胸口。
声音闷闷的,“……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我会出生在一个幸福快乐的家庭,如果这个家不是那么好,我是不是就不会想念它了。”
曲欢轻抚她的脊背,“我很羡慕姐姐有这样的家,姐姐无论在哪里,都能确信自己是有人爱的。”
秦肖肖收紧手臂,抱得愈紧,肩膀颤动,泪水似分了岔口的小溪流,平静又和缓地流淌。
“我好矫情。”
等哭够了,秦肖肖擦干泪意,重新躺正,睁着通红的眼睛数落自己。
“没有。”
秦肖肖的眼泪对曲欢有奇效,心脏中无波无澜的静水会被扰动,麻木的器官会像被操控四肢的人偶一样,被牵连着运作。
身侧传来清浅的呼吸声,曲欢翻过身,见女孩面颊拖着晶莹泪痕,两腮红晕与烛火凑成橘红,暖洋洋的。
曲欢唇角漫上无声笑意,哭饱就是睡么?
他如往常般饶有趣味地打量女孩睡颜,指尖轻点女孩面颊,戳进一个软软的小凹面,画圈轻揉,又触她鼻尖,用一股不会把人吵醒的力气小心捏她,兀自笑得开心。又看见泪痕,一点点按摸,沾得指腹黏糊糊的,想以唇舌舔尽痕迹,怕吵醒她只能作罢。
曲欢眉眼始终含着笑意,他凑上去想亲人眼睛时,停了一停。
忽而笑得更灿烂了。
他牵住人的五指,心中问询:【姐姐真的分不清我是否在骗人么?姐姐有一日会怪罪我骗你么?】
秦肖肖问的三个问题,曲欢几乎都没实诚地回答。
他轻抚女孩柔软的发丝,垂眸望着自己散落的发与之交缠在一起。
【姐姐呀,哪里有那么多以后呢?世界会坍塌,我,你,要和他们共亡。别烦心这么多事了罢。】
温热的亲吻落于女孩眸上,虔诚,热切。
【我陪你做你想做的事,你会陪我做我想做的么?】
曲欢也有好多好多话想问秦肖肖,可是,什么都不能问。
问出口,也许他就没姐姐了。
-
第二日,天还黑着,秦肖肖和曲欢已起身,准备去寻找魔物巢穴。
近些时日,曲欢常带秦肖肖去捅魔物窝,给魔物的珍宝洗劫一空,抢得食粮就带回来给大家加餐。
秦肖肖把这样二人单独的行动理解为“约会”。通常她坐在一旁的保护圈里,欣赏小魔物利落而漂亮的屠魔剑法,偶尔想练练手,曲欢在后方陪着她。
不过秦肖肖还是更喜欢看,一是因为她自己懒得动弹,二是因为曲欢杀魔赏心悦目。他好像天生适合杀戮,容易把残忍的杀戮行为做得像演出的话剧一样。看得多了,秦肖肖竟然已经习惯,不觉可怖。
正要离开营帐范围,高小莹喊住他们。
“我和你们一起去吧,也帮些忙。”
女孩着淡粉色衣裙,在晨曦中染上几分薄雾纱衣,梳着可爱的双鬟髻,发钗精致,耳旁对称的珠串随行进轻微晃动,皮肤光洁细腻,眉目灵动,身姿轻盈,迎面时能闻见馨香,娇嫩欲滴。
秦肖肖眼睛一亮,随即下意识拒绝,“不若我和他去吧,小莹姑娘还能再歇一阵子。”
为方便赶路,秦肖肖穿着灰扑扑的劲装,长发简单束成马尾,除了指上松绿色戒指,全身没有第二件饰品,沙漠中,她的皮肤略干燥粗糙,她平日懒惯了,也没有多管,近日吃了睡睡了吃,脸蛋圆了一大圈。
高小莹与她,像贵小姐和马夫。
秦肖肖惊觉自己有些过于随意了,她是与曲欢出去约会的,为什么不打扮打扮?她拾掇拾掇也是小美人,大概不会被高小莹这样轻易地比下去……
秦肖肖一直很喜欢看美人,这次却升起比较之心,真是罪过。
“总是你们出去猎魔,我没帮上什么忙,这次带我一起吧。”
“别这么说,你看守营帐也很辛苦。”
二人一来一往,高小莹眉眼微敛,瞧着已不太开心,又说一次,“我和你们一起吧。”
高小莹直接看向曲欢,不欲搭理秦肖肖。
“我……”秦肖肖哑声。
一直神游的曲欢回过脸,打量高小莹今日精致的妆容,牵起嘴角笑了,“好啊。”
秦肖肖觉得心里闷闷的。
曲欢也是非常随意的装束,但他还是很好看,夜幕中依然有光彩,而不像她一样是灰扑扑的。秦肖肖一会儿嫉妒高小莹,一会儿又嫉妒曲欢,心尖难受极了。
一路上,高小莹积极地寻找话题,曲欢不理会,便只能秦肖肖一边心里难受,一边附和。
这位平时看起来文静腼腆的少女,说话时很给秦肖肖压迫感,秦肖肖几乎是被她牵着走,句句小心顺她的意,捧着她。
纵如此,每次话题结束,高小莹还会特意问曲欢一句,“道友也这样认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