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女孩挖酒的同时,有一个人踏着月色静悄悄地来到祠堂。
他一身浅青色的缂丝长衫,眉目舒朗,眸色清亮,手腕上一条皮绳系着一颗精巧的小玉葫芦。
他径直走到侧边的小供桌前,仔细端详着“裴峋”的牌位。过了许久,他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端端正正跪在蒲团上朝着“先祖沈氏”的牌位磕了三个头,然后盘腿坐下,一边烧着纸钱一边道:“祖母,今日算是为裴峋正了名,他在那边也不算是没名没姓的鬼了,这些纸钱都收到了吧?……用了他的名字这么多年,我总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了他的名字,他的人生,他的家人……今天总算是都还给他了,还请他不要怪我,好歹还算没有败坏他的名声……等到新皇登基,陛下对裴峋还会有谥号尊字赐下来,有了朝廷的追谥,就算是他不在了,那些想要争夺家产的叔伯也没有人敢打阿妍的主意了……”
他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一张接着一张地烧着纸钱,“今天我看着他入了葬,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明天我就要离开越州了,这次去办的事,有点凶险。若是我还能活着回来,也就罢了。若是我真的死了,”
他抬起眼眸,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叹了口气,嘴角牵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算了,现在说这个做什么……若是这次真的死在了外面,这里还有阿峥看着,他们都长大了,我也不担心了……”
他烧尽了最后一张纸钱,看着铜盆里灰烬渐渐从红色变成黑色,又变成飞灰,在空中飞舞。
他看了许久,终于缓缓地站起身,准备离去,却在转身的瞬间愣住了。
阿琢手里提着一坛酒,半张着的唇忘了合上,呆呆地站在门口。
她手里的酒坛“哐”地一声掉在地上,酒汩汩地流淌出来,蜿蜒着向前。
她闭了闭眼,仿佛不可置信般又睁眼看他,长明灯灯光昏暗,看得不很清晰。她一步一步向前,靠近他,直到抵到他面前。
他僵在原地,手不自觉的握紧,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想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的秀眉轻轻蹙了起来,有点疑惑又有点自言自语道:“难道是真的?……真的是,魂归故里?”
说罢,她又摇摇脑袋,仿佛想把这个幻觉从脑子里摇出去:“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我在建安也整天想着你,怎么没有梦着……”
他听着她的自言自语,有点错愕又有点慌乱,现在是不是应该偷偷溜走?
但是,“整天想着你”又是什么意思?
她低着头,他只能看到她肩膀轻微耸动。等到她再抬起头来,一大颗泪珠从她的脸庞划过,“啪嗒”一声,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撞在了他的心上。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手指却停留在她的脸颊边,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流泪,但他却依旧不敢真正的触碰她。
阿琢笑着看着他,泪珠却一颗接着一颗地落下:“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才会想要我嫁给别人。但是今天既然让我梦到你了,也许你并不是真的那么讨厌我吧?我只是喜欢你啊,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娶妻,我也不想给你增加麻烦,如果你早点告诉我,其实……其实……”说着说着,她就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感觉自己彷如五雷轰顶,如遭暴击。
她说,
她喜欢,他?
可是,他慌乱地在脑海里回想,
不是的,不是的,
怎么会是这样?
那章恪呢?
那半扇鱼龙的玉牌,此刻还在她的脖子上挂着,他有点手足无措,你不想嫁给太子,难道不是因为章恪?
满室的酒香四溢,仿佛结了一个令人微醺的结界,阿琢哭的累了,额头抵在他胸前低声抽泣,哭了很久,终于沉沉睡去。
他看她已经睡熟,小心翼翼地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走出祠堂,门外的冷风吹得她瑟缩了一下,像只猫咪缩起四肢把头往他怀里蹭。
他抱紧了她,特意走了避风的小路,把她送回房间,放到床上才发现她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前襟,他弯腰把她的手指轻轻掰开,为她盖上薄被。
床前的月光清冷又温柔,像是让人清醒不了的迷药,他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眸色越来越深沉。
他以为她是因为祁家的名誉,执意要亲自送灵归乡;
他以为她唏嘘裴峋的英年早逝,才会几度落泪;
他以为她心有所属,所以执意退婚;
他从来没以为过,
她竟然真的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