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母想了想,便询问他和女儿对此是何看法。
赵满觉得昨夜那群官兵就是去封城的,既如此,一时半会儿肯定撤不了兵,想来柳姨原本的意思就不是上京,只是寻求一个安定的地方,于是他建议起身去西边的阖州城,以防万一这里的人和官兵闹起来连累她们。
但谢庭欢对此有不一样的看法,她说:“眼下我们的吃食已经不太够了,如果还要走那么远,定会饿死在路上,这里就是城外,官府不会不管我们的。”
谢母听完二人所言,便说:“你们二人各自说的都有道理,既如此,我们便先在这里将就一晚,看看明天情况如何,如若还进不了城,我们便去阖州。”
二人点头。
这时,谢母指着远处,说:“欢儿,你看那边是不是有蝴蝶?”
谢庭欢顺着母亲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确实有,于是便小跑过去看。
“母亲,阿满哥哥,真的是蝴蝶,好漂亮!”
“慢点跑,别摔了。”
谢母和赵满坐在草垛上看着她与蝴蝶共舞,谢母小声对赵满说:“你看她,天真无邪的样子多可爱,我希望她永远这般,可又害怕她这般。方才她说官府不会不管,可阿满你看,我们已经背井离乡好几个月了,路边多少死人,那恶狗已经吃得如豺狼,可官府和恶狗又有何区别,如今开始围城,分明是不想管我们这群百姓才会如此。欢儿她呀,太过天真了。”
“柳姨您为何不同她说这些,也好让她有些防备之心。”
谢母叹了一口气,道:“你有所不知,这孩子小小年纪经历了这一遭,心思深,有时候我竟有些看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有些事我很容易明白,比如这一路上,她明明很累,看见那些尸体很害怕,但总装作一副勇敢的模样,为的就是不让我担心。还有现在,她和蝴蝶一起玩,可她从小就不喜欢与蝴蝶花儿这些,只是因为她知道我想支开她,所以她也配合我。”
赵满不解,问:“那您为何还说她天真?”
“因为她父亲。”谢母指着地上,那是谢庭欢刚用树枝画的,赵满一看,地上画了一个圆,中间一把叉,圆外又画了一支箭。
“这是什么意思?”
谢母笑道:“那个圆是代表她父亲,但小时候又常常受到她父亲打手心,所以那两个叉表示打手心的木板。”
“那支箭呢?”
“当年他父亲的腿便是因为毒箭所伤。”
说到这里,赵满自然知道了谢庭欢心里所想。
“这箭便是拜晁州知州所赐,那知州还废了他乡试资格,导致他一生郁郁寡欢不得志最后因病亡故。原本欢儿是不知道的,可有一次不知怎的被她无意间听了去,没想到这孩子一直藏在心里。”
“所以庭欢不是不懂,她只是想留在此地为父报仇?”
“是,可你说,她只是个孩子,又在逃荒路上,谈何报仇?她是不是很天真?”
这下赵满沉默了,他看着远处的庭欢,想起了谢先生,有好几次他看见先生坐于私塾堂上,满脸怅然地喝着酒。
“所以,阿满,逃荒路上从来都是祸,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回家,但是我只想你和她好好活着,在任何时候,都要好好活着。”
“柳姨,要回家我们一起回家。”
谢母苦笑着,双手合十,虔诚至极,“愿上天保佑。”
谢庭欢玩够了,便跑到赵满面前悄悄问道:“阿满哥哥,母亲同你说了什么?”
赵满说:“柳姨说,你玩累了,想让你歇一歇。”
这很明显是在撒谎,谢庭欢有些失望,也不理他了,自己又跑去一边蹲在那写写画画,谢母让赵满看好她,自己又去庄子里看了看。
待到黄昏时分,赵满架起陶罐准备烧水,俯身却见刚从庄子回来的谢母脸色苍白,蜷缩在那,他立马上前问道:“柳姨,你可是身体不舒服?”
谢母面色紧张,连忙起身后退,却因为重心不稳又倒了下去,这动静让一旁的谢庭欢醒了过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见母亲如此模样,立刻警醒过来,她刚走出一步,便被谢母厉声止住:“欢儿!”
谢庭欢与赵满都被愣在原地,她呆呆地叫了一声母亲。
谢母自顾自地爬了起来,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后她露出一个笑容,说:“欢儿。”她伸出手指着远处田埂边,“欢儿,那有一颗榆树,长得极好,母亲这里还有一些糯米,等你们采摘些回来,母亲给你做榆钱糕吃好不好?”
谢庭欢觉着有些疑惑,她顺着母亲手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田埂上确实有一颗榆钱树,但她心里觉得母亲有些奇怪,似乎又想支开自己,于是便说:“母亲让阿满哥哥去吧,我个子矮,够不到,我就在这里陪着您。”
谢母胸口缓缓起伏着,摇头说:“你阿满哥哥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去帮他。”说完,她看着赵满,示意二人去采摘。
赵满看了看谢母,又看了看谢庭欢,站在原地没动。
谢母看着自己女儿倔强的眼神,心里着急,便强忍着站起来,捡起柴火往火堆里添柴,随后又若无其事地坐下去,笑着说:“看,母亲不是没事吗?方才就是因为肚子饿了,脑袋有好些昏,吃了榆钱糕就好了,难道欢儿不想让母亲吃吗?”
谢庭欢端详着母亲,过了一会儿,她才放下心,说:“母亲想吃,我就和阿满哥哥去摘,等榆钱糕做好了,母亲一定要多吃些,这样就不会头昏了。”
谢母松了口气,连忙道:“好,母亲待会儿多多地吃了。”
“嗯!”
谢庭欢和赵满两人并排往田埂方向走,谢母看着二人的背影,两行眼泪瞬间便流了下来,她立刻用袖子擦去,挤出一个笑容向二人说:“我去捡些柴火,怕等会儿柴不够。”
二人回头齐声答道:“好!”
谢母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她背对着两人咬着牙哭泣,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又开始咳嗽起来,喉咙异物感越来越明显,她再次转身看着越走越远的二人,用尽浑身力气大喊:“你们慢些走,看路,爬树的时候小心些,别摔下来!”
二人再次回头大声回道:“知道了!”
嘱咐完二人,谢母望着他们的背影,无声地流着泪,她抬头望天,双手合十心里默念:望佛祖保佑小女和赵满一生平安顺遂。
在地上拜了三拜后,她缓缓起身,往人群后方走去。
远处的谢庭欢回头看了看正在捡柴的母亲,并未多想,沿着小路下坡往田埂方向走。
等二人抱着榆钱叶回来之时,只见远处一大群官兵沿路点燃小村庄。一时之间众人仓皇逃窜,却被一支支利箭射倒,蜷缩在地上,火光劈里啪啦的声响夹杂着撕心裂肺的求救声。
谢庭欢看着这一幕,愣在原地,手中的榆钱叶散落一地,她缓缓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榆钱树,猛然惊醒,她知道母亲是特意支开自己,因为母亲常年刺绣,早就熬坏了眼睛,又怎能看见这么远的田埂上有一颗榆钱树。
泪就这么落了下来,她浑身颤抖,大喊起来。
赵满也明白了谢母的意思,他忍着情绪死死拉住哭喊的谢庭欢,结果被她狠狠咬了一口,他一时之间松了力气,谢庭欢乘机拼命往前跑,赵满在后面追,好不容易就快要抓住她的胳膊时,二人看见了蜷缩在一处废弃枯井旁的谢母。
谢庭欢如同劫后余生,大喊:“母亲!”
谢母似是听见了她的叫喊,睁开了眼。
然而这时,附近的官兵也听见了动静,连忙带人过来搜捕,谢母看着即将过来的官兵,又看见朝自己奔赴而来的女儿,她眼含热泪,慌忙摇头嘴里无声地喊着:“不,不要,快走!”
可谢庭欢不顾一切地往她这边来,眼看着官兵就要发现他们二人,谢母摇摇晃晃起身往后走去,便走边叫喊,想将官兵的注意力引到村子里去。
谢庭欢见状,跑得更急了,刚爬上一个坡,却一不小心狠狠摔在地上,大半个身子滚落了下去,赵满也在此时抓住了她。
不远处的谢母回头看见了这一幕,她满眼心疼,但嘴上又是挂着一抹笑,她的前方是一处火坑,里面正烧着尸体。
谢庭欢双手撑着地,努力想要爬起来,她刚抬起头,正好看见了母亲纵身跃入火海这一幕。
她呆在原地,痴痴地望着那片火海,嘴里发不出一点儿声音,赵满眼含热泪将人按住,却发现谢庭欢已经晕了过去。
赵满倒在谢庭欢身边,咬着牙哭泣,双手死死抓地,鲜血直流。
他看见天边最后一丝余晖落幕,火光顶替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