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一只前脚受了不可逆的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状态非常落魄,嘴巴已经合不上了,腥臭的涎水顺着狼牙一滴滴落在草地上。
母亲的心里多了几分胜算。
一只独眼且跛脚的老狼,多半是被狼群淘汰驱赶出来的。失去了同伴的依靠,它无法独自捕猎,这只老狼本应该活不过这个冬季,但好巧不巧,遇到了正在生产的母亲,简直是送上门的食物。它很聪明,自知年老体弱,实力不济,没有打草惊蛇,而是谨慎地躲在旁边,趁母女人最虚弱的时候伺机待发。
眼看着老狼与自己的距离不足几步,能嗅到它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土臊气,还有腐草在烂泥里泯了很久的酸臭。
人恐惧到极点时,头脑就会一片空白。母亲纵身一起,抓起身上的麂皮袍子扑头盖脸地扔到老狼头上,袍子精准地遮盖住老狼剩下的那只眼睛上,短暂地让它失去视觉。母亲抱着塞德里克,不敢有任何的松懈,按照此前在心中演练无数遍的动作,一大块肉圆盘从母亲手里掷出,在半空拖出一道暗红色的薄雾,进而重重地砸到老狼的跛脚边,血花四溅!
原来,母亲在与老狼对峙时,另一只手正在把滑落的胎盘从腿心里掏出来!
一块椭圆形的、紫红色的肉,比刚出生的塞德里克还要大一点,中央厚,四周薄,连着长长的一条脐带,连接处的血管呈放射状分布至胎盘的边缘。这么一块肉,对于产妇来说已经是不具备任何生物活性的累赘,但此时此刻,对于一只饥肠辘辘的老狼而言,是来之不易的飨宴。
如母亲所料,那老狼甩开麂皮袍子后的下一个动作不是去追赶她,而是先叼起唾手可及的人肉胎盘。她趁着这会儿间隙,抱着塞德里克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向前跑,跑到老狼追不上来的地方。
在她的身后,传来一阵悲怆的狼嚎,那声音浑厚深沉,震得草地嗡嗡作响,云雾被这声狼嚎震开,露出皎白的半面月亮,月亮的银辉将母亲前方的冰原照得雪亮。
据说,这一夜,整片荒野到处响彻着老狼的悲鸣。
事后回想起来,母亲说,其实当时那匹野狼完全有能力吃掉他们母子二人,它虽然瞎了,也瘸了条腿,但如果认真跑起来,速度绝对要比老弱妇孺快。
死里逃生后,母亲带着塞德里克一路南下,最后定居在一个边陲小镇中。
母亲脱去了绣有繁复图腾的奇异神衣,穿上了时行的塑形束腰和连衣长裙。行走时,再也听不到铜铃清脆的声响,看不到随风飘逸的彩藩。
她忘不掉那一天,一群身着铠甲、手执火枪的骑兵浩浩荡荡地闯进自己的氏族,宣称自己以神的名义清洗恶魔的同族,飘扬的十字军旗如蝗虫过境,在部落里烧杀抢掠。丰饶的草原上满布尸体和血迹,马蹄声碎,将他们世代供奉的神像践踏进泥土里。她的父亲为了保护族人,头骨被枪弹击碎。她的母亲因为反抗骑兵的迫害,被剥/光后剖腹。她的丈夫,一位骁勇善战的氏族勇士,为保护怀孕的自己,连中数弹,在她眼前活生生地失血而亡。不知道那些骑兵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武器,只要略扣扳机,就能将别人轻易击倒在地,无数族人的身上炸开一个个血窟窿,血肉淋漓地倒在地上,脸上还保持着惊恐的神色。
母亲被迫离开故土,将无尽的仇恨咽入心中,凭借着超凡的毅力在危机四伏的野外荒野上独自诞下塞德里克。又翻阅群山,跋涉千里,到异国他乡苟且偷生。她不得不在一个完全无法沟通的环境里,从头开始学会另一种语言,学会它冗赘的语法、扭曲的字符、晦涩的口音。她在氏族里引以为傲的除病祛邪的能力,在这里变成了装神弄鬼的骗术。她还记得,身无分文的自己为了给襁褓之中的塞德里克喂一点果腹的米粥,为一户人家的小女儿治疗身体上的病患,当她前倾身体,将嘴唇贴在小姑娘的腹部用力吮吸片刻,然后在碗中吐出绿色的唾沫时,那户人家的主人目睹了这一幕,当即拉下脸来,惊惧又恼怒地将最恶毒、最粗鄙的脏话吐到她身上,她还没来得及解释这只是小女孩在日常饮食中吃进去的“毒药”,就被粗鲁地扫地出门,她愣愣地站在门口,大门又突然打开,绿色的毒液连碗一起劈头盖脸地泼到她身上。最终,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出卖了自己的身体。黑发黑眼的北国人在这个国家是格格不入的异类,偶尔也有想要尝鲜的人光顾,但更多的时候,她只能挂着比那些年老色衰的老妓更廉价的价格才能招来客源。
先前那户人家的对她的恶劣态度,在母亲的心里拉起了警钟,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好在,荒野的生活带给她兽一般强悍的体格,她一路边卖边走,经过无数个颠沛流离的日夜,她终于在一个民风开放的小镇里安顿了下来,也不再做那番营生,而是去了一个富人家当女佣。
母亲从未将这些往事告诉给塞德里克,只希望他能平安顺遂地过着平凡人的生活。
但是,身为通灵氏族的后裔,塞德里克也继承了母亲的极佳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