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璨修复自己的方式有很多种,刚开始,有时候是简单地把自己关起来冥想;有时候是去热闹的人群里安静地坐着看人;大多时候是去户外探险,一般是去一些类似于当年被他舅舅丢去的人迹罕至的未开发的深山野林里,区别是以前他知道他舅舅一定会确保他的安全,而他自己去的时候,他得自己对自己的安全负责,以至于他必须全程保持绝对的专注和警惕。他很喜欢那个过程,因为会遇到很多困难甚至危险,他喜欢这种自虐的过程,当然,也能看到很多不一样的风景,收获征服的满足。但后来,他来得最多的,是这里——他小时候的家。
他已经算不清这些年他来过这儿多少次,待过多少天了。那么长时间以来,他从来没有在这儿遇见过任何人,没想到这次竟然……而且,竟然是许珩?!
“你……怎么来了?”他懵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问了出来。
许珩明显也没想到会遇见他,也不知是难为情还是慌还是什么的,闪躲着视线,条件反射地举起手上拎着的一袋东西,说:“哦,我……来煮个面吃……”
楼璨:……
楼璨一阵无语,一脸“你要不要自己听听你在说什么?你看我信吗?”的表情,毕竟这是什么烂借口,虽然许珩的购物袋里的确是一筒挂面和一瓶……红酒……
红酒配面条?怎么想的……
许珩当然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有多扯,但也懒得解释,边放下东西、脱外套边转移话题问:“你吃了吗?有没有什么吃的,我饿了。”
楼璨仍然没有说话,只若有所思地看着许珩,毕竟,这件事情显然没有那么简单,但该从何开始问起,他需要好好想想。
许珩却没有这个工夫等他,突然着急地掠过他身边,熟练地在橱柜里拿了个杯子,说:“这杯子是我的吧?”然后不等他回答,就熟练地走去直饮水机那儿接热水,选了开水那档,手有些颤抖。
楼璨更惊讶也更怀疑了,因为那个直饮水机不是他们小时候就有的,而那个拿杯子的动作也太流畅了,而且……他怎么知道那杯子是干净的?毕竟这儿原则上已经很久没人住了,一切都应该是脏脏的啊?
楼璨记得他第一次来这儿修复自己,是大概八年前和刘绍君大吵的那次,也就是刘绍君说的吵完后他消失了半年那次。那次,是他第一次把他幼年时的耻辱血淋淋地摊开在了刘绍君面前。在那之前,在与刘绍君重逢之前,他一直以为他在舅舅的训练下,在外公和妈妈充满耐心和呵护的爱的感化下,早就对那件事情释怀了,直到和刘绍君相处下来他才知道,他其实还活在那时候,把自己关在那件事情里,根本没有出来。他只是一直假装他已经出来了,骗过了妈妈、外公、舅舅,甚至他自己。
那次,他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躺了两天,想刘绍君;想刚发生不久的争吵,后悔为什么要说那些伤人伤己的话,为什么要跟刘绍君说那件事情,接下来该怎么办;想当年的那件事情。他也不知道当时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很想回来这栋房子看看。
那时候他其实不太清楚妈妈有没有把这套房子卖掉,所以不知道自己来这儿后会看见什么样的场景。
小区的安保很严格,被拦在小区门口的时候,他几乎退缩了,尤其是在他说出他家的门栋号,看见门卫怀疑的眼神时。保安问他去那儿干嘛,和业主什么关系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不知道业主到底还是不是他妈妈。他在离开和打给他妈问问间犹豫了一会儿后选择了打给他妈,他想,如果已经卖了,那就不进去了,反正也肯定已经没有旧日的痕迹了,而且也最多只能在外面看看。
知道没有被卖掉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妈妈不仅让他顺利进入了小区,还什么都没问就告诉了他院子门和大门钥匙分别被藏在了什么地方。他很喜欢妈妈藏钥匙的地方,甚至在找钥匙的时候就湿了眼眶,因为都是对他们几个孩子的童年很有纪念意义的地方。
院子门的钥匙被藏在了院外一棵大树的一个小树洞里,这个小树洞是许璨还没上学那会儿发现的,发现后他很兴奋,许珩和许瑗一放学回家他就拉着他们俩去看。许珩骗他说这是一个许愿树洞,说只要他对这个树洞许愿,这个树洞就会满足他。他懵懵懂懂地说所以这是姐姐的树洞吗?把许珩和许瑗逗乐了。他们很耐心地跟他解释了许愿是什么意思,和姐姐的名字区别是什么,明白后把他开心坏了。但第二天他就皱着小眉头跟许珩说他骗人,那个小树洞根本不会满足他的愿望,他们于是问他许了什么愿望,他说他许的愿望是每天都有一个新玩具。那天晚上,他在那个树洞里找到了一个新玩具,尽管是个小小的玩具,但把他开心坏了,后来的每一天,他都能在那里面找到新玩具,直到后来他的愿望变成了其他的。聪明的他其实早就发现了帮他实现愿望的不是树洞,而是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但他很喜欢那种被大家的爱包围的感觉,也很喜欢愿望被实现的满足和每天不一样的惊喜。
大门的钥匙则被藏在了院子的篮球架的网兜里,之所以会是网兜,是因为网的下面被绑起来了,形成了一个兜。这是他们小时候很爱玩的一个无聊的恶作剧之一,刚开始是许珩对许璨玩的。许璨那时候还是爱玩游戏的年纪,有一天缠着许珩和许瑗一起玩藏东西的游戏,因为房子太大,他们当时的规矩是只能藏在客厅和院子里。许珩当时灵机一动就把东西藏那儿去了,然后许璨小朋友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后来有时候许璨会把许珩或许瑗很宝贝的东西藏那儿去;有时候他们玩篮球玩着玩着许璨就会要许珩帮他给网打个结,然后他们尝试投各种各样的小东西进去。投最多的是许璨小朋友的鞋子,每次投进去后许璨比谁都开心,既因为成功的喜悦,更因为他小时候不爱穿鞋子。
房子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偌大的院子里杂草丛生、一片落败与凄凉,早不见了当年精心打理下的赏心悦目、欣欣向荣,但他想这应该不是他和妈妈搬离后才开始这样的,应该是从他爸带着他哥、他姐以及家里的所有佣人离开后就开始这样了吧。
房子里的一切物件和摆设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所有地方都积了厚厚一层灰,甚至很多地方都可以明显看见蜘蛛网。每个地方都承载着满满的回忆,但几乎都是那件事情发生之前的,那之后的记忆,一切都很模糊,毕竟那时候他要不就是个疯子,要不就像具行尸走肉似的。
他去了他曾经的房间,他想他之所以突然想回来,就是为了这个吧。房门被上了一把锁,他先是一愣,然后想起来是他决定和妈妈一起搬离这儿前他自己安装上去的,他已经忘了装这把锁的初衷是为了逼自己忘记还是因为怕别人进来了,或许都有吧。
推开房门,里面的光景触目惊心到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房间里不管是地上还是墙上还是柜子还是床沿,哪哪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刀痕,窗帘也被划得稀巴烂了,就连阳台也没有幸免。虽然这些都是他亲手干的,尽管他知道这就是他们离开时的模样,但这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这些。
那次,他没进去,重新把锁锁上就去了楼下。他想为这栋充满回忆的房子做点什么,比如打扫卫生,于是根据记忆和常识去开了水阀和电闸。但他其实不太会,他以为很简单,但尝试过后却发现越弄越脏,怎么都清理不干净,因为灰尘实在太厚,而他直接用的湿抹布和湿拖把。他看着一点没干净的地面和已经黑到洗不干净的抹布和拖把,干脆地放弃了。他看了眼院子里的杂草,觉得这个毫无疑问是他可以胜任的,于是那天接下来的时间,他把全部的心思和力气花在了除草上,直到天完全黑下来。院子很大,几个小时下来他还没有完成其中的二十分之一,他很开心,因为他觉得接下来的几天有着落了。
后来的几天他每天都来除草,因为房子没法住,他都是白天来,晚上住附近的酒店。他当然知道有更快捷有效的方法,但他就爱折腾自己。那时候正值春天,万物复苏,生命力旺盛之时,等他把整个院子的杂草除完,发现最开始除的那块地方已经悄悄地长出了新的杂草,他瘫坐在地上,被这些看起来脆弱实际上却异常顽强的可爱小生命气笑了。
那次除完草后他就回庄园里去了,把自己关起来写了一本书,那是他写的第一本关于爱情的书,是一个魔鬼与天使的爱情故事。他知道他现实中的天使刘绍君常来找他,但他那时候还没有做好见刘绍君的心理准备。正在他纠结要给天使和魔鬼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时,妈妈告诉他刘绍君回M国了。
他又来了一次这栋房子,终于走进了他的房间,逼自己回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的所有细节。先是爸爸妈妈说要在外面应酬,会稍微晚一点回家,让他们乖乖吃饭、看书、写作业、洗漱、睡觉的电话;他早早写完了作业,见已经上初中了的哥哥姐姐似乎还要很久,便回房间在电脑上找他的好朋友刘绍君愉快地聊天;那个变态男人突然敲门送来的每天睡前都要喝的热牛奶;突然昏沉的大脑;被耳边一声声的“小少爷,小少爷”的声音唤醒,发现自己正光溜溜地躺在床上,手、脚、嘴巴都被胶带捆绑着,既不得动弹也发不出声音,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微弱的床头灯,窗帘被拉得死死的,那个变态男人正□□地压在他的身上,眼神迷离,呼吸炙热,嘴唇、舌头、右手在他的身上肆意游走,左手却虚掐在脖子上,他一出声,便被掐住了,那个变态说,“嘘,小少爷,我不想伤害你,所以你要乖一点”,然后,是一场被玩弄的屈辱的(不能写的)噩梦和令他毛骨悚然的变态说话,说“小少爷,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向我伸出过手,给过我温暖,其他人都是坏人”,“小少爷,你对谁都那么好,对谁都笑得那么好看,我好嫉妒,我希望你只对我好,只对我笑”,“小少爷,我好想把你吃掉,更想被你吃掉,你要是再大一点就好了,可是我已经等不及了”,“小少爷,你舒服吗?喜欢吗?哪里舒服你哼一声告诉我,好吗?我想让你开心点。”“小少爷,我好难受,你帮帮我好不好”……
他是很久很久以后才完全理解那件事情,知道那个变态是个0的。那时候小小的、无知的他只觉得脏、恶心、难受、痛苦、害怕、屈辱、绝望、窒息……那个过程中有几次他都以为他要死了,因为他的大脑几度因为嘴被胶带封着缺氧而出现了长时间的空白。
他不知道这一切持续了多久,只知道那个变态突然停下了所有动作,然后他听见了汽车的引擎声,他猜应该是爸爸妈妈回来了,但那时候他整个人早就崩溃了。
那个变态把他抱去了早已放好了热水的浴缸,然后离开了浴室一会儿,再回来的时候已经穿好了衣服裤子,然后细心地给他撕掉了身上的胶带,说“小少爷,别怕,只要你不说,就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说“小少爷,我爱你,马上你就会知道我有多爱你了,我敢保证这辈子你再也不会遇见比我更爱你的人了”,说“小少爷,你现在可以呼救了”。他却麻木、绝望到一点声音都不想发出来了。
后来的一切,他都是在这样麻木和绝望的沉默中经历的,他听见一声重重的重物落地的声音,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后他听见尖叫声,之后是混乱嘈杂的怒骂和各种惊恐的说话,再然后是爸爸妈妈慌张地来敲他们三个孩子的门,然后是爸爸妈妈哥哥姐姐慌张地叫他名字、敲他门以及冲进他房间的声音,最后,他们在浴缸里发现了一动不动、眼里无光、面无表情、一声不吭的他。他的眼神在每个人脸上都停留了几秒,像是对每个人都有千言万语,像是在向每个人求救,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很多事情他是后来才知道的,比如他的房间在三楼,楼下是草地和泥土,原本从这儿跳下去不一定会死的,但那个变态是先在自己的心脏插了一刀然后趴着跳下去的,刀不仅刺穿了他的心脏,还穿透了他的身体,连刀柄都完全没入了他的体内。
那次,他在这儿待了一周,连白天带晚上,几乎就一直瘫坐在那个满是灰尘和蜘蛛网的脏脏的阳台上,背靠着阳台围栏,麻木地看着那张床和一屋子的刀痕,回忆着那件事情,思考着他与刘绍君的距离。那样的思考令他疼、窒息、绝望,因为这就像是在把旧伤口撕开的基础上,再往两边原本完好的血肉上生生撕一道口子,好让伤口更大更显眼一些。
再一次来,是在那次后没多久。他回去给那本书写了一个于那场爱情而言坏,但于天使而言好的结局,写完,他整个人突然轻松了一些,像是对一些东西感到释怀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鬼使神差地,突然又想回去一趟,然后他惊讶地发现房子竟然像是经历了一场神奇的魔法,变得干净整洁了,不管是院子里还是室内,甚至各个房间里,独独他的那间上了锁的房间除外,他对一点非常满意,他很害怕有外人进去看到那些。他还发现家里还新增了一些常用的小家电,其中直饮水机和咖啡机简直买进了他的心坎里。他想这应该是他妈妈知道他最近常来所以安排的吧,很惊讶、很惊喜也很感动。
那之后的很多年里,他每年都会来这儿住几次,有时候是因为心情不好,或因为刘绍君,或因为家人,有时候只是单纯地想来,像是已经把这儿当作了妈妈为他悉心建立和维护的一个秘密基地和心灵港湾。每次来,这儿都是干干净净可以住人的状态,而且每次他都能发现多了一些令他眼前一亮的新东西。每次回去他都会对妈妈表达心照不宣的感谢,每次妈妈都温柔地笑而不语。
楼璨看着许珩颤抖的手和苍白无血色的脸,不由地皱起了眉头,问:“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