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知简后领被梅道然抓在手里,几乎是被他提到堂外。他抬头看向这群和梅道然构造相同的杀手,大叫道:“叔祖,使君,究竟谁是叛逆一望皆知!”
“岑丹竹!”梅道然叫他的名字,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岑知简支撑他的手臂直起身子,在岑渊岑松岩一少一老的脸上看到悲悯漠然的同类内容。他发现,弹指之间,堂外的族亲公人和堂内的青泥杀手构成一个圆圈,他和梅道然正像两头猎物被围困在这个捕兽圈套中。
岑知简寒毛倒竖,血液在喉部冻成硬块。
原来如此。
影子的组织者不是个人,而是华州岑氏这棵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
并在长官权力和长老权威合力编织的保护伞下,构成了一个完美秘密的生态系统。
阴沉天幕下,岑知简所有的亲人化身成一群喙爪尖利的乌鸦,眼睛像盯一块腐肉一样绿幽幽地盯着他。
他背部那条伤疤再次破裂般剧痛起来。
岑松岩的声线改变了,慈爱消褪,化作冰冷:“丹竹,这件事隐瞒你是为你好。”
岑知简几乎笑出声来,“叫我短命折寿生不如死,叔祖就是这么为我好吗?”
岑渊冷声道:“郎君为人所惑,中断丧仪。左右,立即将歹人格杀!”
语落,堂中素幔如同闪电,欻然一振,数条身影如同飞箭飕飕弹射而出。岑知简听到玉龙刀铿然长鸣的声音,越来越快的金铁震荡声像一场刀子雨溅落在坚硬土地上。
梅道然再快也只有两手两腿,招架之时另有两条剑光刺向他腰腹。岑知简顾不得其他,扑身挡在他身边。出乎意料的是,那两条长剑立即掉头而去,只割破他的衣袖。
他们不敢——至少不会伤自己。
岑知简立即将梅道然护在身后,果然,影子们鬼魅般的身形立即定格,开始采取兽群缓慢包围的姿态。
岑知简缓了口气,“不管他之前是青泥还是什么,他如今是萧镇西的心腹和将领。你们杀他,不怕萧重光倾其兵力叫尔等血债血偿?”
岑松岩脸上有片刻僵硬,扭头去看岑渊。
这时候,吕纫蕙走出灵堂,他的脸再度漂浮在灰色空气中。
他很奇怪,“一个死人,拿什么给另一个死人复仇?”
梅道然脸部肌肉瞬间狰狞,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吕纫蕙立在阶前,脸上出现类似梦游者的迷惘,“我说你们很天真,为什么以为重光能活着走出英州?”
他掐动手指,像进行某种精密的卜算,“对,就是今天,今天他应该已经化成一堆枯骨。再过三天,他的死讯就会传回潮州。秦少公,他那个不伦不类的未亡人,是会为他披麻戴孝,还是会为他报仇雪恨?”
梅道然冷声道:“就靠英州的虾兵蟹将,要杀萧重光,你们做梦。”
吕纫蕙收回手指,终结了那个占卜仪式。他像看一个说梦的儿童一样看向梅道然,温和地作出假设:“如果,靠潮州呢?”
***
英州境内,一阵飞鸟射入红日。
为将不必要损伤降至最低,先要瓦解英州的影子队伍。萧恒有令,反戈营作为先锋部队,随他趁夜援墙入城。他们会在内打开城门,第二日以特制烟花为号,潮州营见此突入,形成里外夹击之势。
夕阳在山坳越陷越深,潮州营前翼部队潜伏的树林也被泡入血泊。石守诚正检查辎重粮草,身后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他转头一看,蹙眉道:“大战在即,你不看好自己的岗哨,怎么擅离职守?”
吕志鸿的脸一块断瓦一样坚硬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他说:“军中又有议论,萧将军的建安侯身份确系伪造。”
他来势汹汹,石守诚也没有控制声量:“几句莫须有之言而已。将军一言九鼎,岂是欺世盗名之辈?”
“将军若是建安,潮州就是龙兴之地;若是伪造,大伙就是附逆造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他这一声极其响亮,将官兵士们为之一静。紧接着,响起纷纷议论之声。
当即有将官斥责:“志鸿,我们知道你吃了罚心有不平,对将军也有所怨怼。但如今开战之机,你再多说一句动摇军心,当以军法论处!军师呢,还不快将军师请来!”
士卒们也附和,“咱们就是跟着造反了,爱诛九族就诛九族,老子的九族在段映蓝围城的时候早就死了干净!我爹娘在粮荒的时候就已经没了!”
吕志鸿大声道:“大伙以为这样的谣言是我造的吗?”
石守诚蹙眉,此话何意?
“石大哥,石长史,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吧。”吕志鸿声音一冷,“到底是谁在军中四散谣言拿真假建安说事,那夜除我们提过一嘴,还有谁人议论?安静了这段日子,偏偏在将军入城之后又闹腾起来了——是不是太巧了?”
石守诚脸色冰冷,“你是怀疑我?”
吕志鸿道:“干系重大,我吕志鸿不担冤枉!”
“你不担冤枉,就要冤枉旁人。”石守诚道,“心中有惧是人之常理,有的弟兄家里只剩自己一条,可不是所有人都没家口老小!他们为自己的父母妻儿动一动私念,难道是罪大恶极?我们追随将军,把生死置之度外,但论理论法,将军建安侯身份若系伪造,兄弟们襁褓中的孩子也逃不过杀头之罪!为自己思量罢了!难道一两句流言,还真能摧倒长城?”
吕志鸿冷笑,“句句义正言辞,句句不离挑拨——还不肯认?”
二人争吵间,树林之外,西翼东翼方向,各有哨兵骑快马赶到。
西翼哨兵率先跳下马背,跪地抱拳道:“出大事了,军师……咱们奉命请军师来主持大局,但军师在帐中昏迷不醒,呼吸极其微弱,实在不知害了什么毛病!”
军中当即乱作一团,树林里躁动起来,像闹其一阵蜂群。
东翼哨兵几乎是滚到地上,哭叫道:“各位将军,东边乱了!”
吕志鸿上前揪住他胸甲,喝道:“出了什么事,什么叫乱了?”
那哨兵面如土色,支支吾吾道:“今天下午不知哪里传的风声,说……说将军是……”
英州的残阳被风一滚,蜷缩在华州冷硬的乌云后。
梅道然冷笑道:“说他是欺世盗名的贼子又怎样?潮州营和萧重光是什么关系,拿一个假建安侯就想挑拨离间——你们是痴人说梦!”
“潮州对重光如此死心塌地,无非是他退兵西琼,填饱了潮州人的肚子。”吕纫蕙看着他,这种乌鸦般不祥的凝视让梅道然浑身一冷。
吕纫蕙悠悠道:“可他们如果知道,这位萧将军才是潮州粮荒的罪魁祸首,又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