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上前的是梅道然。于情于理都是他。
梅道然把萧恒挡在身后,这是个戒备的姿势。他带着笑问:“怎么称呼?”
银环也笑着,鲜红嘴唇贴到他耳边,吐信般说:“六号。”
她面颊闪烁的近乎死人的青色冷光映到梅道然脸上。梅道然瞥萧恒一眼,哈哈笑起来,大声道:“哦,银环姑娘,久仰久仰。”
这支“反戈”队伍姿态高调地入驻潮州城。很多人发现,他们像配合作战的一套兵器,虽无战友感情,但彼此的熟悉比手足还深。同时,向来纪律严明的萧恒对他们展现了异常的包容。
青泥不比常人,本事超凡,个性古怪,寻常士兵在他们眼中不过待宰牲畜。但凡摩擦,很可能引起内斗乃至血屠。为此,萧恒特许他们另起炉灶,而这次比试正是防止潮州营不平,让他们明白分营的必要性。
虽如此,对这群古怪可怕如同野兽的队伍,潮州营依旧心存排斥。青泥们或许乐得清静,但肯定不会乐于接受恶意。一个接一个事件连接,形成一条足以影响局势的环扣锁链。
连锁的顶端出现在挑战结束之夜。
吕志鸿心气消沉,醉后再次挑衅银环,被银环折断手腕。萧恒亲自探视,并加以申斥,记二十杖,伤愈后领罚。
五日后,吕志鸿勉强恢复活动。银环茶碗里出现黄石草。
这是一种潮柳地带常见的药物,常用来作麻药之用,据说过量服用能够软化筋骨,使武人成为废人。
但这件事,却没有闹到萧恒面前。
名唤鹤红的青泥四号坐在她身侧,听到她把茶水往地上一泼。水珠溅地噼啪作响时,她脸上露出一抹毒药似的微笑。然后她会走窗户出门,蛇一样盘踞在一棵大树上,再蛇一样做出自己的致命一击——
鹤红想着,听见窗户轻轻一响,像被风撞开的声音。
鹤红没有抬头,继续打磨手中一枚铁钩。他想潮州的这群犬彘是该吃些教训。青泥不在乎是否被尊重,但他们绝不容许一群蠢货成为自己的拦路石。后来,他有一瞬间讶异吕志鸿居然在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依旧存活,紧接着他明白,银环在杀人途中,遇到了更有趣的猎物或玩具。
***
月下,泥土湿润,闪烁如同湖沼银光。
岑知简抱几卷医书路过,听到树梢响起几声清脆鸟鸣,仔细再听,居然很像女人笑声。
他转身离开,但奇怪的是,他走到哪里这只鸟跟到哪里。他能听到树间生灵飞动的声音。
岑知简要往廊下走时,一道黑影从树上跃下,银辉勾勒出她女人身形的同时也勾勒出她的手臂肌肉线条。她那只纤长粗糙的手一只蛇头般蹿向岑知简脸侧。
在她即将触碰到岑知简时,岑知简被人向后一撞一拉。梅道然已经挡到他身前,听口气依旧带笑:“半夜跟人,不好吧。”
女人笑道:“的确。可我只跟了一程,有人可是跟了一路呢。”
岑知简手腕骤然有些发痛,梅道然握得他用力了。他听到梅道然声音冷下来:“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女人说,“就是好奇,想见识见识,叫多方争来抢去的这位小岑郎是个什么宝贝。”
岑知简拨开梅道然,对她道:“我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梅道然心中一紧。
银环未必不是另一个卓凤雄。她赶到潮州,而种了观音手依旧活过大限的岑知简也在潮州,她未必不会从他身上打解药的主意。
岑知简嗓子还没有完全恢复,连生气都是沙哑而柔和。女人目中一亮,似乎很惊喜,“哟,不是哑巴了吗?能说话了?”
她一只手探向岑知简喉部,上下仔细摸了摸,“他给你养的?”
岑知简不语。
“他养得不错。”银环贴到岑知简耳侧,凉丝丝说,“可你怎么知道,我到底要什么?”
她脸靠在岑知简脸边,突然眉心一动,脖子一拧贴向岑知简嘴唇,动物似的嗅了嗅。接着她大笑起来:“好一个雅正端方的君子,好一个白云似的人物!”
银环目光滑过梅道然冰冷的眼睛,抬身立回原处,拊掌笑道:“没想到咱们这滩烂泥沟里净出情种。你们真好,太好了。”
银环毫无动静地游走了,只在湿润的土地上留下一串如同蛇身曳过的曲痕。
“青泥中人没有不疯的,不用管她。”梅道然说,“我送你回去。”
岑知简道:“你也是个疯子。”
他这句话听不出喜怒,更像是陈述。梅道然默了一会,道:“我也是。”
岑知简要回屋,却没有迈动脚步。他感觉凉风撩入喉管,像把草籽吹进去,产生茸茸的痒意。夜间煎服的药的苦气还萦绕在这里。
他摸了摸咽喉,说:“有点难受,劳你帮我看看。”
***
这夜是潮州许多人的心中不安之夜,包括梅道然也包括秦灼。他和萧恒谈论这事的时机也很特别。萧恒从他身上翻下去,抬手把他黏在脸侧的头发拨开,轻轻替他擦眼泪,轻声问:“还是弄痛你了?”
“没。”秦灼仍带点哽咽。
“那怎么了?”
“我心里不踏实。”秦灼侧身倚在枕上,“他们来得太巧了。”
“正好在你要攻打英州的时候,正好对面有影子助阵,他们正好这样神兵天降……”秦灼喃喃,“六郎,天底下有这么多的正好吗?”
萧恒盯着他。他的眼睛又黑又深,很怕人,似乎有汹涌的欲望藏在其后。这么盯久了秦灼也忍不住要后缩。但萧恒只叹口气,摸了摸他侧脸,将他搂过来,说了些什么。
秦灼脸色稍霁,却犹未展眉。
萧恒道:“我很顾惜我这条命。你放心。”
秦灼伏到他身上,两人肉贴肉地抱在一处。片刻后,秦灼声若呢喃:“再来呀。”
萧恒道:“膏脂用完了。这次你就有些勉强。”
“胡说。我哪里勉强?我才不勉强。”
“有点血。”
“我真不知道我这么娇贵。”秦灼捏他的鼻子,“你还是个将军,提枪上阵若不见血,你才是个没用的。”
萧恒笑了笑,“是我,我有点累了。”
秦灼仍和他身体紧密贴合,任何一些细微变化都察觉得到。他盯着萧恒的脸看了一会,没有戳穿他的谎言,靠在他手臂上,合眼道:“那睡吧。”
他知道萧恒等他睡着后会赤脚下床蹑步出门,半个时辰后会欲望止息擦得干干净净地回来。萧恒身体冷,洗过冷水并没有很大影响。但秦灼熟悉他的体温像熟悉自己的一部分。他也熟悉萧恒在冲刺时几乎把他生吞活剥的眼神。但和他眼神截然相反,那时候他依旧是克制的动作和温存。
***
翌日清晨,萧恒刚开口唤云追,就被梅道然狂奔而来的马蹄声打断。
梅道然双眉紧皱,神情严肃,对他道:“吕志鸿像是得了疟疾,热得扒光了衣裳,已经被隔离起来了。军营人心惶惶,你赶紧去瞧瞧。”
如今天气转暖,疟疾一旦爆发难以想象。萧恒当即跨马狂奔而去,赶到军营时,军士已然排好班值驱散百姓,空地外也搭建起阻隔的帐篷。一见萧恒,众人忙蜂拥而上。
程忠叫道:“将军,这边有卑职等镇守大可放心,您还是赶快回去吧。”
萧恒跳下马背,“吕志鸿阻隔在这里?”
“是。”
程忠开口时,帐篷中仍响起撕心裂肺的叫喊呼痛声。
萧恒急声问:“郎中呢,怎么辨的症?”
程忠有些不忍,“郎中见他反应,断他是疟疾。只是咱这边从来没见过这病,吃了药也不见起效,看着背上想起痈了!”
萧恒立刻撕裂一块衣摆,匆匆系在脸上,“所有人外面戍守,清查水源,看看是不是受了污染。师兄!”
梅道然会意,当即缚面跟进帐内。帐中潮热,吕志鸿趴在草席上呻吟不断。他上身赤裸,翻来覆去地叫喊,背部已经起来脓疮,一条紫红斑斓的环形大蛇般盘虬在上。
萧恒堵住他的嘴,提防他咬住舌头,捉住他手腕来摸脉。
梅道然看到,萧恒手指针蛰似的一抖,连带眉头一颤。他屏住呼吸,仔仔细细再摸一遍。
“不是疟疾。”梅道然听见他做出判断。
“是五石散。”
梅道然心中重重一响,当即蹲身去捉程忠另一只手腕,按了许久,也得出相同的答案。
五石散始于汉时神仙家,曾风靡贵族,服之飘飘欲仙,如登忘我之境。但此方性子燥热,服之身体如焚,必须发散,发散有误,生疽溃烂而死。
更重要的是,此物遗毒甚广,用则成瘾,早已被萧恒列为禁物。
萧恒正翻看吕志鸿眼皮,“是没有发散,内脏受不了热度,脊肉也开始烂了。”
梅道然鼻中长出一股气,“可听军营中说,他昨日并无任何异常。五石散就算发作也不该这么快。更别说你去年就下了禁令,这玩意跟黑膏一样不准流通,违者重罪以处。他从哪弄来的这些东西?”
萧恒手掌离开吕志鸿身体,捏成一个坚硬作响的拳头。
他冷声说,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
“反戈”军营帐搭建在城郊西侧,与位于东部的潮州营相去甚远。当马蹄声从东方疾驰而来之际,银环耳尖一动,腰间软剑极柔极韧一条蛇骨般蹿到手里。几乎是剑柄卡上虎口的一瞬,一阵刀风穿破帐篷劈面而来。
银环手腕一振,环首刀砰然一声刺在地上,这个空隙,萧恒的手已由拳化掌扼在她咽喉之上。
一瞬间,满帐青泥如狼群甫动,梅道然已紧随其后持刀护在萧恒身侧。银环由萧恒掐住脖子,额角青筋鼓起,仍抬手向后一挥,制止众人动势。
萧恒盯着她的眼睛,“五石散是你给吕志鸿下的。”
“我饶过他两命。”银环声音微哑,“再二不再三。”
“你跟我承诺过什么?”
“重光,搞搞清楚。”银环眼睑因呼吸不畅微微颤抖,但仍在笑,“若非你的面子,我上次折断的就不是他的腕骨。”
“吕志鸿咎由自取,你可以告诉我军法处置。我要的是帮手,不是一群不顾纪律的野兽。”
“要借野兽之力,又不敢受野兽之威。”银环嘴唇有些发白,“做人若都是如此懦弱无能,还不如为兽快活。”
萧恒松开她颈项,但立刻扭住她持剑的手腕,“你弄了五石散。”
“没有。”
“不是你给吕志鸿下的散吗?”
“老娘不担无妄的罪名。”银环缓着气,胸口却没有明显起伏,“是我下的,但不是我弄来的。”
萧恒目光冷沉下来。
“你是说,潮州境内有五石散。”
“何止,”银环的笑容一簇一品红一样开放了,她柔声细语,“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老三。”她突然把目光投向梅道然。
梅道然浑身一竦。
青泥三号。
他以为这旧称呼早已烂在泥里无人记得,结果从泥里伸出的骷髅的手把这串腐血烂肉重新剥出来扔到他脸上。他无可抵挡地走向银环,有些恐惧也有些期待地等她把嘴唇附到耳侧,她吐出的那个名字像一个受潮圆溜的雷火,滚进他耳道后轰地炸响了。
一阵耳鸣声。
梅道然反手拧住她衣襟,冷声道:“我割了你的舌头。”
“有这功夫,你可以尝尝他的舌头,尝尝他嘴里有没有五石散的味道。”银环嘻嘻笑着,“你不是早想这么干吗?你不是怕把他弄脏吗?你那如琢如磨闲云野鹤的君子是个瘾君子,就算你把他上了,是谁脏了谁呢?”
“师兄!”
直到萧恒这一声响起,梅道然才从暴怒里恢复神智。萧恒攥紧他的手腕,他的手已经按在刀上了。
银环重新坐回桌边,声音沙沙:“岑丹竹算半个神仙家,而五石散又是什么人研制出来的,其间半点关联也没有?求仙问道,炼丹制药,好便宜呀。”
萧恒按紧梅道然,“你镇定,我看着她。你回去问清楚。”
梅道然快步摔帐而出时,银环如同无骨地盘虬在凳上,她手中软剑当空一振,响起冷利嗖声。萧恒清楚那是毒蛇吐信的声音。
萧恒说六号,我们必须再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