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人财物,自当法办。此人已被官府放马踏死,我与他恩怨已了。但他罪不至此。”李寒道,“天使,他并不是关外流民,他世世代代,都是京畿人氏。”
“是连月暴雪,官府不加赈济,叫他一个良民连丧妻子,为了赡养老母,不得不犯罪行事。”
李寒继续说:“官府若及时赈济,他便做不成流民;他若不做流民,定不会抢我的钱。我为追回财物而行此事,应当应分。”
娄春琴不料他义正言辞地讲一套歪理,正觉好笑,便听李寒说:“他们想活着,亦是应当应分。”
娄春琴沉默片刻,道:“你既为冤情入狱,为何不趁献诗之际上递状子,陛下便能亲鞫此案,李郎亦能保全功名。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李寒反问道:“内官觉得,京兆尹会由我递状吗?”
娄春琴被他问住,换了个话说:“陛下留你至今是你的运气,若是龙颜大怒,直接问斩呢?”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李寒笑道,“毕竟草民作此诗,也是一时义愤。骨鲠在喉,朝吐之,夕可死矣。”
娄春琴久久凝视他,说:“为邀直名。”
李寒似乎懒得争辩,只道:“直名是美名,邀直名是污名。美名污名,身外名也。草民只做自己该做的事。”
娄春琴仍看着他,已然变换了目光,“多少等到放榜。”
他略作停顿,语带惋惜,说:“以你才名,必能得仕当朝,到时候向上进言,岂不更好?勾践尚且十年忍辱,你只忍一时义愤,就不能吗?”
李寒盯着他,目不转睛。
“草民能忍,百姓不能。草民宿有片瓦、炊有余米、体有新衣,隆冬之苦,不过苦此肌肤;天使宿有玉宇、食有珍馐、体有锦绣,隆冬之意,更是不沾毫厘。但百姓何如?春夏一场大旱,长江以北颗粒无收。本月暴雪毁屋,朝廷无钱无粮赈济,冻死馁死已逾千数!天使,一日之内、天子脚下,已逾千数啊!”
他声音陡然激动,声线也微微颤抖,“百姓曝荒郊、被寒雪、饮土浆,而你我居暖室、凭炉火、食酒肉,天子更是开灯宴、唱赞诗、如坐仙宫!敢问天使,岂无心肝,如有心肝,何能忍之!”
娄春琴注目他片刻,半真半假叹道:“我也不妨告诉你,陛下诏宴群臣,说起今年举子,赞你当朝大才,当拔头筹。头筹是什么意思——李郎,十年寒窗空抛掷,而今别说状元,你这辈子是跟功名无缘了。你呀!”
这个结果的确出乎李寒意料,也静默许久。
娄春琴以为他心中悔恨,刚要叹气,便听李寒轻声道:“若当朝官吏只顾惜一己之身,十年寒窗才是空抛掷了。”
“李寒忍一时易,百姓忍一时难。我自读书起,立志为言官。言为天下言,身为天下先。言官之职,我无缘;言官之分,却已尽。大不韪者我先试,安问此身岂能全?”
他缓缓揖手,“多谢内官相告。但如此功名,李寒不齿,愿殉之。”
娄春琴静静站着,半晌方问道:“请教年齿。”
“年十六。”
娄春琴点头,“可惜了。”
***
一席话毕,娄春琴便登车回宫,雪扑上大氅,他上车后才拍了拍。
秋童瞧着他神色,试探问:“哥哥,怎么了?”
娄春琴若有所思,突然问他:“你觉得他的诗好不好?”
秋童骇了一跳,连忙说:“哥哥别打趣我了。此人悖逆不道,陛下已将他的诗列作禁诗。再说,我又不懂这些。”
此话一出秋童便想起,他虽不懂诗,但有个人懂。
这时娄春琴悠悠叹道:“我为生民叫帝阍啊。”
秋童正欲开口,便闻一阵马蹄声在身边驶过,娄春琴将帘打起来,目光一动,轻声唤道:“右相。”
秋童望向窗外,见一辆单厢马车停下,车窗抬起,露出青不悔的脸。
青不悔不过三十出头,面貌英俊,性情也温和,对他微微颔首,道:“内官有公差。”
“陛下的差使。”娄春琴问,“右相要进宫?”
青不悔点头。
“若是为李郎的事,我奉劝右相,还是打道回府。”
青不悔没有打断,示意请他讲下去。
娄春琴隐晦地说:“公主已经进宫面圣了。”
以皇帝的脾气,长乐不一定能劝下,皇帝思量再三,一定会找青不悔再议。若是赶在一块,反有逼迫之意。
只是如今在街上,不能为道。
二人都是聪明人,青不悔旋即明白他的意思,思索片刻后说:“风雨难测。”
娄春琴含笑道:“右相放心,虽没屋子避雨,还是有人能递把伞的。”
青不悔深深看他,抬手揖至面前,缓缓拜下来。
娄春琴对他一笑,放下帘子。
手炉已经冷了,秋童正往里头夹炭,娄春琴一伸手,忙放下隔片盖好递过去。话从他口中转了两转,还是问:“哥哥,这人能活么?”
娄春琴转头看他。
秋童说:“这么多贵人作保,想必有过人之处。”
“这种人都有人保。”娄春琴微微仰头,指甲划过手炉镂刻,“世道还没烂透啊。”他像百思不解,吟吟笑道:“怎么还没烂透呢。”
秋童不明白,还是没忍住问:“哥哥也要保他?”
娄春琴却只说:“他诗写得不错。”
***
李寒的案子震惊朝野。本以为以皇帝上元夜的雷霆之怒会当即斩首,没想到处决却一拖再拖。
娄春琴、长乐公主、温国公等纷纷为其作保,恐怕皇帝也不曾料到,最后问到青不悔,自己一手提拔的右相未发一言,先三叩三拜,皇帝就知道了他的心意。
二月春寒如旧,金榜已张。城门口人头攒动,摩肩擦踵着争相看榜。
“杜筠!”
人群中,张霁扭头高声叫道:“杜傲节!一甲第一,榜首、榜首!”
杜筠闻声抬头,循着张霁手指望向首列。其上端楷所书,正是自己的家世姓名。
“状元!”张霁将他的手高高举起,“我早就说过,新科状元舍你其谁!”
上元宴上有关状元的风波到底没有外传,杜筠也不知情。他由张霁抱着跳着,一起放声大笑。
十日后,天子诏宴进士,新科相公骑马游街。
为首的杜筠簪牡丹,披红袍,骑白马,风流倜傥,望如天人。所到之处,观者如堵,万人空巷。年轻女子争相投掷香囊、珠钗,儿童一路追跑,口呼“状元公、状元公”。
鼓吹之声响彻长安,京兆府狱中,李寒若有所感,抬起微蓬的头。
狱门一声轻响,娄春琴手捧圣旨立在门后。
“庶人李寒,以诗讪谤君父,当以大逆罪论死。然民瘼似火,朕亦哀之,念其情可悯,特赦死罪,杖五十,流崤北——”
“终身不得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