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温吉身形挺直,冷冷睨向永王方向,那目光寒如冰锋、利如箭矢。她嘴唇微动,永王以为她会说“我父兄若在”之类的话,他连应对之语已咬在嘴边,但是她没有。
接下来,秦温吉横臂将弓拿起,重新放在托盘上。这姿势像是赏赐而非奉还。她手指离开弓身前,缓慢、郑重地沉声说道:“我秦温吉言出必行,今日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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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祝蓬莱看向秦灼,有些诧异道:“贤弟这是怎么了?”
秦灼似乎有些难受,勉强挤出个微笑:“胃痛犯了,老毛病。”
祝蓬莱点头说:“那就不要吃酒了。御酒烈得很。”
秦灼也颔首,手指松开酒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的苍白尚未消退。
他们低声说话时,黄参已奉皇帝之命,请在场诸位世家子弟一一试弓。不可思议的是,竟无一人能挽至满彀。
皇帝面色有些难看,只沉眉不语。皇后觑其神色,温和笑道:“在场诸公子太过谦让,只怕不肯争胜。”又转头对皇帝道:“妾有一言,不知陛下可否一听。”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梓童直言便是。”
皇后温婉一笑,“我朝少年多英杰,又何须拘于门第。在场儿郎但凡能开此弓,无论出身何处,均能一试。一来是名弓配英雄,二来,也能作抡才之用。”
“梓童所言甚是。”皇帝微微抬手,示意黄参去值守禁卫处,“诸君不必谦逊。”又叫道:“稍等。”
黄参走到皇帝面前,见皇帝从拇指上旋下一物,放在盘中。
正是皇帝常年佩戴的开弓玉戒。
皇帝道:“这算朕新添的彩头。”
宴席边缘,金吾卫一一来试,或有将将满彀者,却总惜一口气。秦灼目光追着那弓,见无数双手将它持起、试弦、挽而难满、再度放下,心里虽紧绷着,到底有些木然。
直到又一双手。
那双手持过刀、缝过衣,也扼过他咽喉、握过他的手。
阮道生戴上玉戒,将弓拿起来。
这一刻,秦灼却看不清自己的念头。
他在隐隐盼望,盼望什么?是望阮道生无法开弓,还是望他一举得胜?自己为什么盼望他胜,至少弓未落在外人手里么?……这人难道不是外人么?
秦灼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却不知是为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一颗心。他分神之际,阮道生已引箭在弦,将弓拉开寸许。
接着,他像力有不逮,把弓放回托盘,摘下玉戒,微微摇头。
秦灼多少松了口气,心底却有些异样的茫然,他又细究不清这心思,不知梳理了多久的头绪,已听人轻轻叫一声:“郎君。”
黄参已将弓托至他面前。华盖下,长乐对他微微颔首。
秦灼垂眼看向那把弓。
恍惚间,还是文公载他马上的那个夏天。文公五指一松,弦声一动,他便闻天边一声唳鸣,雁影从云边直直坠落。
文公含笑道:这是阿翁给阿耶的,早晚一天,阿耶会把它交到你手上。阿耶平日要你勤于骑射,便是在此。若连弓都拉不开,阿灼要拿什么去保护子民、保护你妹妹呢?
……妹妹。
秦灼面色平静,没有拿那只玉戒。他一手握紧弓臂,一手捻起羽箭,缓缓拉动弓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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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灼试弓情形,梁史秦书只一笔带过:“夏苗,帝狩于上林,试少年膂力,以落日弓遍问满彀者,俱不能。至公,尚未半弦。”
据此可知,秦灼当时亦是引弓不成,此中虚实,看他两年后轻松挽弓满彀便可见一斑。他与这张弓已经阔别十年,十年前文公音容尚在,十年后已是骨肉离散,朱弓易手。他拿起落日弓时是何心境,恐怕只有秦温吉能感同身受。
当时当日,阮道生隔着半个猎场静静注视他。见他垂首浅笑,任由弓箭托向下一个人。但在此之后,弓弦只沾了两个人的血,鲜红相覆,好似血脉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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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巡场过半,竟无一人能拉开落日弓。一些久离沙场的老将或许可以,但皇帝既有言在先,说要试“少年英杰”,便不能出尔反尔。这么半场下来,皇帝脸色已愈发铁青。
朱弓又转到世家末列,正是清河崔氏居坐处。几个旁支子弟畏畏缩缩,甚至连弓都不试,只是告罪称无能。
永王见皇帝十分不豫,便欲转移炮火,故拿崔氏作伐,只说:“清河崔氏好歹也是历代将门,更有一把家传铁弓,弓力之巨不输落日,虽不是人人能开,但也是代代相传。如今子弟竟龟缩至此,连个弓都拉不得了。”
他手把金盏,突然矛头一转,看向列坐的张彤衷,问:“你说是不是,张相公?”
张彤衷乍被他叫起,陡然出了一身冷汗。他与发妻和离之后与崔氏相关是能远则远,忙连连应是:“当年崔如忌那竖子本有前程,却与叛逆勾结,将全族上下带累至今。后来勉勉强强有个崔清,还是个女子。王爷所言甚是,时至今日,崔氏再无好儿郎。”
他话音未甫,突然听得有人叫道:“谁说崔氏无好郎!”
场上霎时一肃。
众人循声望去,见金吾卫中步出一人。
是个少年人,身材挺拔,眉浓眼亮。一张生面孔,但五官轮廓竟带出些张彤衷的影子。
众目之下,他抱拳跪地,朗声道:“臣金吾卫弩手、武惠伯崔誉外孙张霁,冒犯天颜,愿请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