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蓬莱压低声音道:“当年灵帝昏庸,陛下尚为一地亲王,起兵讨伐不义,这才有了如今。陛下兴兵时,崔家军并未归顺,是陛下声称拥立灵帝长子公子檀,崔氏这才没有与陛下敌对。后来公子檀下落不明,陛下便正位登基,但崔家军军中威望一时难以撼动,陛下也不敢贸然除之。”
秦灼不料他竟敢直接非议天子,难免吃惊。祝蓬莱仍自顾自道:“直到元和七年,齐国入侵,并州刺史罗正泽通敌,致使九郡被屠,万万百姓无一生还。如此惨状举国震惊,禁卫都下拨地方,国舅卞秀京也亲自迎战,这才堪堪收复失地。但所有人都明白,并州惨案大有蹊跷。”
“这时候,当时的邺州长史,也就是如今的国子博士张彤衷上报天子,继罗正泽之后又查明一名内奸,并献上奸细首级。”祝蓬莱道,“正是崔家十三郎,崔如忌。”
秦灼往席间瞧去,正见张彤衷与同僚举杯,“似乎这位张相公与崔氏还是姻亲。”
祝蓬莱道:“谁说不是。张彤衷的发妻正是崔氏女,被他斩首的崔如忌,是他曾经的妻弟。这事出了之后,崔夫人便与他和离,自己带着儿子走了,竟也没回崔家,一去十年,生死不知。”
他吃了口酒,继续道:“陛下一直视崔氏为眼中钉,有了崔十三郎这桩事,终于能名正言顺打压崔氏。削了崔家武惠伯的爵位不够,从此崔氏带兵御敌,敌军皆倍于我军。”
他话意隐晦:“是故自此崔氏作战,次次惨胜。至今不过十载,崔氏直系已无男丁。”
秦灼不禁寒毛倒竖。
死去的忠骨才是能让天子高枕无忧的忠诚。所谓满门忠烈,竟是如此而来。
“就是这时候,有了崔清。”
祝蓬莱语气有些唏嘘:“她是崔家十一娘,其父早早战死,她便在祖父镇北将军膝下长大。后来老将军及她两个兄长相继殉国,她母亲杨氏夫人不肯将崔清轻嫁,与族中叔伯闹僵,竟被旁支赶出了门。杨夫人为温国公长女,也是一身铁骨铮铮,将她视作男儿教养。听说崔清从前有些纨绔做派,杨夫人雪夜领她上祠堂,亲手折断她的马鞭,教训道:‘你不能辱没了战场上马革裹尸的崔,我不能辱没了朝堂上血溅玉阶的杨!祖宗的脸面,绝不能断送在咱娘们身上!’崔清从此尽改积习,但也没说什么高远志气,只愿为母亲奉养终老。直到后来被人羞辱,说崔氏无人,细柳营在世,不过丧家之犬、树倒猢狲。她当日便有言,只要有崔清一口气在,细柳营的大旗就永不会倒。但众人不过一哂了之,只作玩笑。”
“直到元和十三年,齐军再犯,边关告急,崔清割发投军。”
祝蓬莱追忆道:“临行前她摆了一席,男孩女孩,皆是一处长大的。她做一身儿郎打扮,举着碗,能不能吃酒都一一敬过去。吃罢她置碗长揖,说在座诸位,在我崔清眼里无一不是玉树琼枝,以前若有冒犯,今晚我以酒来谢;仍有气的,仗打完,我有命来,诸君尽管寻我,我回不来,还请兄弟姊妹,多多照管我娘!崔清谢过了!”
祝蓬莱默然片刻,吃了口酒,又道:“在座无一不垂泪答应的。她也朗声笑起来,说一醉难求,今日可能是最后一聚,莫等老了追忆,还没把我崔清灌趴下过!大笑叫道:吃酒!”
秦灼也哑然,感慨说:“实是当世之女丈夫。”
祝蓬莱长喟一声:“那位替她鸣不平的许家二郎便是和她一块长大的,算是青梅竹马。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许家崔家,不会结亲。”祝蓬莱道,“大梁建朝时,许氏本是前朝旧臣,和细柳营多番血战,不敌方降。当时许家的男人快在细柳营手里死了干净,剩下的那位许少将军、也就是如今许氏的宗祖下了严令,不与崔氏师从、通婚。这是祖宗家训!虽然数代过去,许氏崔氏关系早已和缓,但也不敢打破这条铁律。之前许二郎狠狠闹过一场,只说悖逆祖先,被老将军亲手打个半死,虽咬死不说为了哪条祖先的规制,但明眼人有谁看不出?他还自绝水米,要死扛到底。最后是老将军病倒,许仲纪才认错低头。彼时崔清正待投军,等这一场闹过,崔字旗已经西出阳关了。”
祝蓬莱目光投向席间,许仲纪的位置已空无一人。
“二人这样一错再错,聚少离多,自相识至今已有十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
城外灞桥临渭水,垂柳边,崔字旗滔滔如云。
一位银甲将军单膝跪在马前,听娄春琴宣旨,双臂举过头顶,面无表情道:“臣崔清领旨谢恩。”
娄春琴笑道:“陛下并非不见将军,只是今儿夏苗,陛下还要主持赛前祭祀之仪,实在抽不开身。”
崔清亦笑道:“内官哪里话,陛下日理万机,无暇召见而已。不能面圣谢恩,未免礼数不周,还望陛下勿怪。”
娄春琴道:“将军若再立战功,哪能没有面圣的机会。”再次见礼,便领人回上林苑复旨。
送走一众内侍,崔清便收敛笑意,将那道圣旨卷起来握在手里。一众军士呼啦啦起身,副将咬牙切齿,啐道:“拿一个阉人就把咱们打发了。妈的,谁稀罕!”
崔清也不责备他,只拍拍他肩甲,扬声道:“陛下不犒我们细柳营,我们自己犒劳。今天都回家和亲人团聚,明儿我在万寿楼摆宴,大家伙痛痛快快吃通酒!”
她的声音本清亮,因长途奔波而微微沙哑,嘴唇也燎起白皮。皇帝既然不见,他们也没有在此长留的道理。崔清整军之际,忽而听得有声音从天边远远传来,其中迫切,像要把心肝五脏都要呕出来:
“崔将军!崔清!十一娘!”
她嗓子干得发痛,正拧开酒囊喝酒,闻声把酒囊抛给副将,抬手将盔戴摘下回头。
灞桥边堤坝高,那人跃下马背,竟直接从高台上跳下来。落地反倒回过神,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等那人走到跟前,却不知说什么,只上上下下看她。
副将挥了挥手,带军先去旧址扎营。
清风徐徐,柳丝拂面,二人身影投入渭水,如盟誓所用的两块璧玉。渭水是古之盟誓之地。
崔清由他打量,爽朗笑道:“瞧什么,认不出了?许二郎,上元夜我打马闯闹市,还惊过你的驾呢。”
她故意拿儿时玩笑来缓和气氛,许仲纪静静看了她一会,却说:“你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
崔清一愣,哈哈笑道:“你多虑了,我出了长安天高地阔,又无那些远房叔伯掣肘,可是痛快至极。”
许仲纪仍仔细端详她,道:“你变样了。”
“丑了吗?我可是老长时间没照过镜子了。”
“好看。”许仲纪说,“怎样都好看。”
一时静默。
崔清看了他一会,终于说:“二郎,你不必为我鸣不平。你又说的什么,不公正?别这么看我,我还不知道你?许老将军虽有威望,到底是灵帝旧臣,又曾受公子檀恩惠,陛下心中未必不忌惮。须知将门里,马革裹尸是幸事,功成身退更是不易,这是福气,你要惜。”
许仲纪点头,“多谢你的告诫,我记得了。”
崔清声音终于带出一丝怅惘,却依旧平和:“其实阳关那边,陛下不赏,我也要守。我不是为他守的。就像我这个将军,陛下再忌惮,他也得认。他不得不认。陛下或许能决定我的生死,但无法左右我的意志,那对我来说就没什么公不公平。我何必揪着这点不公不放给自己找堵?不只是我,我阿爹你阿爹,我阿翁你阿翁,我和你的祖祖辈辈,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
“二郎,你看,世道不公,自古皆然。我们逆不了世道,但能争自己的命数。”崔清转头笑道,“朝廷再打压,细柳营还是铁打的细柳营,细柳营的主帅,也还是我崔清。”
盛夏少寂,一寂如许。二人相隔而立,再无有话。崔清把住缰绳,沿河远眺,许仲纪追她目光望去,天尽头,一片白日高烧。
临别前,崔清欲重新戴盔,手势突然一顿。
下一刻,许仲纪听她轻声道:“但还是……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