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蹲在一旁,像看见什么,突然叫道:“师父。”
“没有女子。”
他从赤衣男子怀中掏出一块鸾佩,又掂起那把短剑的剑坠。
梅道然双手一并,两块玉佩合而为一。
“他们……是一对契兄弟。”
曹青檀不说话,阮道生低头瞧去,那剑坠刻的是凤纹。
梅道然说:“看来不是情杀,而是殉情。”
阮道生看向那黑衣手中短剑,皱眉问道:“既然相约结衣赴死,怎么到头又要裂衣逃生?”
“死到临头嘛,后怕了,后悔了。”梅道然说,“要么是他想自己活,要么是他不想心上人跟自己死。”
阮道生说:“但他这心上人还是死了。”
“想不开的多的是。”梅道然接自己刚才的话,“要么是真叫心上人撇下,游不上岸,淹死了。要么,还是殉情了。”
阮道生像想不通什么,却没有立即开口。梅道然又叹一句:“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啊。”
尸首一直无人认领,便由金吾卫送往城中殓房。待人群疏散,夜色已上,岸边空空的高架子上也相继挂灯。曹青檀反常地没有径直打道回府,而是沿河慢慢走,两个徒弟跟在身边,三人影子入河,在波中如同病柳。
曹青檀突然开口:“想问什么?”
阮道生沉默一会,道:“一双男子,也能有情?”
曹青檀不料他在想这事,反问道:“知道对食儿?”
梅道然看他一眼,清清嗓子。阮道生却不以为意,直截道:“宫女内侍相好,通财共寝,如同夫妇。”
曹青檀说:“对食儿么,俩人对着脸就口饭吃。早时候是指女人。汉武的陈皇后失宠,女巫楚服便着男人巾帻,两人一同寝居,好比做了夫妻。”
他这席话引经据典,却不切重点。阮道生静静听完,又问:“师父想说什么?”
曹青檀道:“还不是男人只见着男人,女人只见着女人,寂寞惯了,才生出这些非分来。对方再有几分颜色,哪还顾得上是男是女?”
阮道生说:“但这二人面目不清,说不定是相貌平平。且身在宫外,并非从不见女人。”
曹青檀看他一会,叫他:“道生。”他从没这样称呼过这个徒弟。
阮道生也应道:“师父。”
曹青檀看看他,又瞧瞧梅道然,还是把目光转回来,说:“你们也老大不小了。”
他没再说下去。
曹青檀往远处走去,背影隐入人群,隐入夜色。同行还有几名金吾卫,也都不远不近地逛着。
梅道然突然说:“甘棠今日受了刘正英的邀。”
阮道生点头道:“阖府都知道。”
“刘正英府上最多美婢,他要同人结好,泰半要往人家怀里塞美女。”梅道然意味深长,“对吧,今儿还是上巳。”
阮道生似乎在琢磨什么,只道:“看刘正英当日行事,不像是这样心胸开阔之人。”
梅道然耸耸眉毛,伸手拍了拍他肩头。
阮道生默了一会,道:“师父今日倒好说话。”
梅道然叹口气:“师父有个女儿,今年是十五岁了,还是十四?”
阮道生说:“从没听师父提过。”
梅道然看向远处,长河尽头,银月如钩。他惋惜道:“也是在上巳走失的。师父伤心过头,再不同人讲她。”
阮道生眉心攒起,说:“那当年就是八九岁,莫不是被拐骗?”
“不好说啊。但师父身在禁卫,若是姑娘被拐正好能借势搜找,何以两年不闻不问?若是年纪再大点还有跟心上人私奔的可能,可才那么大点。”梅道然有些唏嘘,“上巳节好走丢女孩,一个两个都说跟情郎跑了。谁知道呢。今日的案子总是关情,情字案宗,也是最不好断的。”
总归情死。不好断案。
梅道然感觉掌下身体突然一震。几乎是同时,阮道生陡然转身,毫无征兆地抽身就走,越走越疾,渐渐逆着人流灯火奔跑起来。
他身形消失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自己回,你们先走。”
***
刘正英带人退去,厢门合上后啪嗒一声脆响。
外头上了锁。
秦灼双靥酡红,整个人软在案上,双手隐在袖中,只有眼睛睁着。
室内留下三个人,边松解衣衫边将酒壶吃空。一个上前摸了摸他的侧脸,带有酒肉腥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秦灼登时起了一身栗。
那人低声笑道:“挺久没开张了吧,这感觉是不是似曾相识啊。”
他猛地把秦灼下颌扳起来,将他的脸扭向前方。
正前方,一面工笔屏风被二人拉开。
上绘一副仕女图像,着红绡衣,素罗裙,头戴芍药花冠,脚穿凤头锦履。形容风流,望若天人。
唯一怪异的是那张脸。
那是秦灼的脸。
是元和十年,淮南侯宿在他的寝宫,一番云收雨歇后为他更换妇人衣饰,命画师照他的形容所作。
那狞笑声在他耳边低低响起,和四年前的重叠为一。
“——南秦少公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