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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娼比不得青楼,一应物什皆是次等。铁锈红的棉帘子显旧,上头绣球花也是深褐的朵,被血污了一样。帘子边挂着只木牌,上头刻着“花娘”。
五福把牌子反过来,打开棉帘子,女人正从竹榻上坐起身,见他有些讶然,静了一会才问:“怎么现在来。”
“今天不当值,来瞧瞧。”五福瞧着她,“起得这么晚,是身子有什么不好?”
女人含糊道:“昨儿睡得晚。”
五福神色看不出什么,只是没有接话。
说她是个女人,不如说是个妆扮成女人的女孩子。年龄不过及笄上下,身量窄小,却浓妆艳抹,衣襟开得极低,袒着大半胸脯。见他来,忙拾了件外衣匆匆披上,神色说是羞赧更像尴尬。
她一番收拾,五福便自己倒茶,茶壶却是空的。他便问:“早晨热水都喝不着?能吃上饭吗?”
“估计在忙活,还没把水送过来。”花娘从矮橱里拿出个匣子,里外三层地打开,拿出一碟点心端给他,说,“白天不叫弹琵琶,怕招人过来。”
五福把糕掰开,递给她一半,另一半捏在手里,也不吃,点头说:“行,那就说说话。”
花娘小口小口地咬着糕,胭脂蹭在酥皮上,像咳血一样。五福只安静看着她。
花娘早上还没喝口热水,糕点又干,微微有些咳,又问:“你今日能待多久?”
“一上午呢。”五福声音堪称温柔。
花娘涩声说:“三两银子呢。”
“我挣钱不就是给你花吗。”五福眷眷看向她,“一早说好了。”
花娘问:“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快了。”五福安抚道,“快了。”
他这说辞颇像搪塞,花娘却没有追问,只催促他,“吃糕呀。”
五福便咬了一口糕,用舌尖一点点抿开。酥皮有些发潮,里头的蜜饵也油腻,堵得他喉咙里极难受,难受得眼都酸。
这时,花娘张了张口,好久才说出话:“你嫌弃我吗?”
五福嗓子叫糕黏得发哑,反问她:“你嫌弃我吗?”
花娘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一双眼映着他,泪水啪嗒地掉。
一见她落泪,五福瞬时慌了神,忙伸手要给她擦脸,贴近面颊时突然想起刚捏了糕点,捻了捻指头便要撤回来。花娘却抱住他的手,将脸缓慢贴在他掌心上。
不一会,两个人额头便抵在一起,一片静默里,他们眼观眼鼻贴鼻,只静静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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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正康赶回来时,秦灼已经神色如常。起码冯正康看不出端倪,收缰喘了口气说:“据线人回报,五福昨天晌午去了趟花行。”
秦灼问:“一个人?”
“他叫了辆马车。”冯正康说,“一块下来个女人。”
倘若那女子真是阿双,后果不堪设想。秦灼当即出门上马,凛声道:“先找人。”
现在日头大盛,浸在风里却少有暖意。小厮裹了裹袍子,便听一阵马蹄声近,一前一后两个人跳下马背,径直走上门。
大白天的这么多生意。
小厮腹诽过后忙堆笑迎上去,“二位来看花,要挑什么色?”
为首者身材高大,对这一套轻车熟路,将手背在身后,低声说:“新开的一枝春,有种子吗?”
问的是有没有新来的雏妓。是个熟客。
小厮眼珠一转,连声说:“新下了一批花种,又嫩又机灵,郎君尝尝?”
为首的没作答,反倒是他身后跟进来的少年人说:“尝尝。”
这人穿着气派不像寻常人,不花钱往秦楼楚馆去,偏往这阴水沟里钻。小厮心生奇怪,这人却似知他心中所想,将一把碎银子交给他,温声笑道:“这不是刚赌完出来么,找找消遣。”
小厮应承一声,引他们往后院走去。排屋藏在深巷里,动静也闹不到外面,也是白天少客的缘故,欢笑声只隐隐约约,反而训斥责打的声音更重。
小厮瞧着他们脸色笑道:“一些蹄子骨头贱,怕服侍不好,得先调教。”
秦灼并无不豫,颔首附和道:“说得极是。”
话音未落,小厮已推开一扇屋门,浓浓脂粉气熏得人有些反胃。
虽是白日,屋里却仍点着蜡烛,光影和熏香的烟雾缭乱,有些狐鬼故事的气氛。里头拥坐着二十多个女孩,袒胸露背、衣衫不整,见门一开都极其瑟缩,也有几个强笑的,但干在脸上、冲淡脂粉的泪痕骗不了人。
秦灼似乎厌恶这气味,微微抬袖掩鼻,这样他皱起眉头就不显得违和。他从前到后转了一圈,扭头与冯正康对视。
没有。
难道人真的不在此处?
冯正康正纳罕,秦灼已走出门去,那小厮会意,忙跟在身后。冯正康以为秦灼要走,一只脚跨出门时听秦灼冷声道:“我要见双娘。”
他二人装作嫖客探查,就是为防打草惊蛇,如今秦灼直接道破,冯正康瞬间大骇,刚要开口,便见秦灼目光沉静地看过来,压根不是慌不择路的意思。
那小厮眉头一跳,皮笑肉不笑道:“我们这边儿没这位双娘,郎君怕是找错了地方。”
冯正康暗叫不好,却见秦灼不慌不忙,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过去。
小厮接在手里,满面狐疑,便听便听他唇间吐出一句:“信物。”
小厮摸不着头脑,“什么?”
“我和内侍五福约定以玉佩为信,一人各执一块送人提人,这是我的信物。”秦灼一双眼看着他,没有情绪,毫无波澜。
他冷声说道:“现在,把他的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