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接过翻看,是一本花行的账簿,清楚记着交易年月、品类、银两数目,便听阮道生说:“我查过了,的确有这么一处花行,但有太多东西对不上。”
“这家花行叫太平,位于长安东市,规模不大不小,是元和十年才开起来的。但这簿子上的交易却早在元和元年就开始了。”阮道生说,“鲜花易腐,多是本市售卖,最远不出城。远地交易多是售卖花种。这上头的鲜花交易却遍布大梁,南达松山,北至崤关,西近雁线,东至东海,真要运到,早烂得一丝不剩。”
秦灼蹙眉道:“还有花品。”
“一本绣球竟价至二两,而一本姚黄却只贵了它五钱。不说这个,种子定然比成花便宜,但这簿子上不少花种竟比鲜花价贵。”
有鬼。
“有的忙了。”秦灼瞧了瞧架上,虎符匣子已重新摆出来,“幸亏有这么个由头。”
这正是秦灼冷静下来之后,依旧没有推辞虎符的一个缘由。
可以借故出府,并以此为遮掩开展行动。
如今线索繁杂,只得暗处查访,苦思也无益。秦灼凭案撑着头出神,突然听阮道生问:“有针线吗?”
这话在娘娘庙内他也问过。秦灼有些讶然,微微撑起身子问:“你受伤了?”
阮道生摇头道:“补衣服。”
他抖开外袍,衣襟上赫然破一个大口。
秦灼接在手瞧了瞧,说:“都这样了,不若置办身新的。”
阮道生说:“能穿。”
还挺节俭。
秦灼将衣服递还给他,笑问道:“我倒是买了针线,但你会女红?”
阮道生瞧他一眼,说:“缝补还可以。”
秦灼来了点兴致,将针线篮子递给他,自己也倒捏了根针,拿针鼻将灯火拨得更亮了些。亮得像他不小心刺破手指滴进了血。
烛光将秦灼指影投下,落在阮道生掌畔,如搭上一只手。就算阮道生撤走也无所谓,它仍静静候在那儿,等着牵下一个互利之人。什么人都行。但阮道生没有撤走。
毕竟他是无所谓的鼻祖。由那只阴影的手掌覆着,对光纫好针线。
秦灼当夜的确有些无所事事,竟然看一个男人缝衣服看了半个时辰。阮道生双手恐怕是他最难伪装之处,对一个武人来说,脸可以作假,但手不能。他十指修长,掌骨很大,但仔细看来,双手骨骼都微有错位,大抵是常断常接的缘故。虎口和掌中磨有一层厚茧,皮肤上疤痕淡淡。这双手老得很,不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秦灼一会看他是男孩子一会看他像男人。
不得不说,阮道生这么一个人,针线竟做得差强人意。或许是那件袍子乌漆嘛黑,也瞧不出缝补痕迹是巧夺天工还是宛若蜈蚣。
秦灼话里半真半假,笑意却实打实,夸赞道:“阮郎好贤惠。”
阮道生看向他,双眸依旧平淡如水。
秦灼今夜只是有些新奇,对男人补衣习以为常还要很多年后。那时萧恒已登基有些年头,女红之类虽有阿双,但贴身的萧恒仍不愿假手他人。秦灼便笑他,自己手上有些准头,也不至于昨夜撕今朝补,年年岁岁机上工,不是蚕女是真龙。
但实话讲,那时萧恒针脚已收得很好,贴肌肤而平滑如新,秦灼穿着从来不磨。当然,也有过粗糙的一次,当时太子出生不足一年,秦灼身子尚未将养完全,吃酒叫萧恒捉了个现行,当夜连哄带骗狠狠做了一场想了事。翌日起来,萧恒脸色如常,秦灼只以为这事过了。初穿衣不觉得,行走久了却觉亵袴磨得厉害,这日偏要陪天子观礼,离不得席,只得半道回宫时溜上萧恒车驾。这日萧恒也奇,放着大道不走,偏走一些崎岖小路,马车剧烈摇晃,也没人觉得蹊跷。等一路颠簸回去,果如秦灼所言,今日撕明日补,却算错年限,只做了短短七年的机上工。
自然,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现在二人近在咫尺,却没心思碰一个指头。
阮道生做完活,秦灼便请他吃糕,打开食匣两人都愣了愣。
阮道生依旧镇定,淡声说:“合欢饼。”
秦灼看着那小珙璧状的糕点,认真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阮道生点点头,“我知道。”
说着,他掰开一只糕,递给秦灼一半。
共享合欢。
他坦然得秦灼都有些奇,不由问道:“阮郎,你这个年纪,不知道男女?”
阮道生很奇怪地瞧他,张口问:“你想要我睡你?”
秦灼笑容一僵。
不晓温存,只懂皮毛,这毛头小子果然不知道。
秦灼心道就算你要睡我,怕还得我手把手教你睡我。当即收拾神色,微笑道:“不敢,吃糕。”
夜深人静,两人谈完男女,便同榻相对吃糕。
秦灼问:“还成吗?”
阮道生惜字如金,“甜。”
秦灼又咬了一口细细嚼,说:“我吃着还好。”
吃完糕已入中夜,秦灼便草草盥洗睡下,阮道生仍合衣躺在一边,枕头挨着枕头,人却隔着人。第二日一早,阮道生下了些馉饳,秦灼吃完便贴年红写春联。
阮道生对节庆无所谓,秦灼却很有苦中作乐的精神,不然他这么多年压根过不来。不只他过,他还张罗着阮道生一块。幸而阮道生是一贯的态度无谓,瞧不出欣喜,也不会厌烦。他贴好春联后秦灼还放了支炮竹,很小,只短短响了片刻时辰。他们都久违地找到点活着的感觉,烟火喧嚣里,恍若已隔世。这感觉只留了一个弹指。
当时秦灼立在一片飞红里对他微笑:“新春安康。”
他看着眼前人,也说道:“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