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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一三五 爱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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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恒声音沉下去,“世上已经没有解药了,你是去找解药的方子。”

萧恒有已知的答案,也有期待的答案。梅道然只能给他一个。

梅道然说:“是。”

萧恒神色一僵,大喝一声:“梅道然!”

梅道然毫不变色,哐当撩袍跪地,仰头直视他,道:“陛下早就知道药方。”

萧恒指着他,哆哆嗦嗦说:“药引子是什么,你他妈能下手!”

“活取婴儿脑。”梅道然坦然说,“臣已经下手了。”

这句话一出,殿中灯火霎时昏下去。

梅道然看着他,“陛下之前不用,是不肯滥杀无辜。如今是臣滥杀,十八层地狱臣替你下!你就把世道给我们治好了!”

“我知道陛下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汉子,但岂能为了一己小义,妨害天下公义!你和李渡白废帝制搞变法,已经把世道搅乱了。大乱方能大治,还没来得及治哪,烂摊子不收拾就撒手吗?今日折损一个孩子,你一闭眼,死的就是千千万万!将军!没有解药就罢了,但解药臣已经配出来、您已经用了!他的命您背也是背不背也是背!何必再这般惺惺作态、矫情模样!”

萧恒没有说话。

梅道然解下腰间佩刀。他面色毫无动容,双手按住刀鞘,俯身磕了个响头。

他道:“道生,你保重。”

说罢,梅道然挺身立起,大步离去。没有交待去处。

萧恒望着他的背影,胸口突然搐痛。那袭蓝衣走进夜色,被擦得分毫不剩。

他知道,梅道然活不了了。

梅子是个善心人。他一把刀掉在泥淖里,却还能折断自己来救别人。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赎罪。对不再做刀的梅道然来说,残害无辜,他自己根本无法忍受。

那不知名的孩子死了,为他而死。梅子也要死了,还是为他而死。

灯火越来越暗,气息奄奄地跳了几下,便凝成豆大的一粒。秋童顾及太医叮嘱,刚要吹灯让他休息,便听萧恒道:“拿折子来吧。”

***

萧恒这样福大命大是全天下都没想到的。他又将养了几个月,过了年已能正常处理政事。虽如此,却不意味着就此痊愈。毒已经腌入骨里,解药只能续命,却不能救命。秋童仍见他掰了铜带钩吃药丸,只是频率低了许多。

皇帝转危为安,梁地争相庆贺。与之相反,南秦却陷入一场外交危机。

近日,南魏残裔卷土重来,与齐国结盟,率兵三十万,直逼秦地边陲。

几乎是同时,梁皇帝进行全国军事演习,以三大营为轴心,统兵松山。皇帝亲往,检阅军队。

这将是未来十七年里,萧恒与秦灼挨得最近的时刻。

那是一个春三月,距秦灼独子,即秦武公秦寄出生,还有短短半天。

距萧恒独子,即梁文帝萧玠南下,还有整整七年。

梁奉皇八年,南秦承明二年。

梁昭帝演兵松山南,秦萧将军对峙魏联军。

战事胶着,南魏残部与齐国联军,同南秦于金河谈判。使节是个年轻人,渡舟而去,却仍商榷不下。

大王亲自督战,必须一鼓作气。魏室流离失所,如今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要大明山以南五个州。而西琼苦于暴雨,战马受损;大王又与梁室决裂,如今毫无倚仗,注定不能顺遂。

魏使将舆图展开,问:“这个要求,贵使能不能照办?”

使节手持旄节,上挂秦地白虎旗。他厉声道:“绝无可能!”

齐使冷笑道:“既如此,贵使且回,请秦君洗净脖颈,战场相见吧。”

使节须发上指,劈手夺过议和书,正要撕碎。

这时,随侍突然叫道:“大人,你看!”

他猛地抬头,齐使与魏使亦望向对岸。一眼望去,两方瞬时变了颜色。

他们望见一支军队。

驻扎金河对岸,一字排开,浩浩荡荡,难望尽头。

而在此之前,他们先看到一面旗子。

阔五尺,长一丈,无旒无斾,却有两面黑旗拱卫,一面书“萧”,一面书“梁”。

玄旌白龙旗。

使节手中的白虎赤旗簌簌颤动。

压抑的沉默。

梁帝亲征的筹码太重,使原本相持的称杆骤然倾斜。日暮时分,齐魏联军不战而退。

使节乘舟复命。金河边,他的君王正站在帐外,镇国将军也陪在身边。

他有种预感,这场会让人民举国欢庆的胜利,正让他的君王痛不欲生。

入夜,君王立于白虎旗下,举酒犒军。秦曲唱了一整晚,君王也不眠了一整晚。

原因为何,使节并不清楚。夜来得快,君王仍坐在旗影里,置身于白虎大张的血口。火光吹到君王脸上,君王闭上了双眼。

天蹙着黢黑的额头,珙桐的女儿白得像雪,月亮满得快溢出来。

镇国将军问:“他是专门来的?”

君王眼望出去,不答。

镇国将军自顾自道:“像他干的事。能这么折腾,看来暂时死不了了。”

君王的斗篷过分厚重,显得身形臃肿。他喘口气,气息分明像愤恨。

镇国将军又问:“要不要移船相见?”

忽然,君王身形一动。

他站了起来。

同时,使节听见一声轻响,像柳枝折断的声音,也像骨头不堪重负的声音。但君王没有异样,君王仍在微笑。

使节不会追问。君王的心思太深,君王的忧虑太长,他看不清君王,也读不懂君王。他不过一介臣属,持旌而来,明白的只有旗子。那他永远会记得这一天,这天白虎重逢了它的爱人。

白虎的爱人叹口气,说不管你信不信,我还爱着你。

……

秦灼望着那片旗子,眼底没有情绪。陈子元观察他神色,小心问:“要不要移船相见?”

秦灼本会冷眼瞧他,此刻却没有收回目光。

萧恒想让他走,那就没什么再见的必要。

那旗子撑得老高。似乎之前,萧恒也做过这样的事。哪怕如今从烽火台燃起狼烟,远在长安的人也能看到。

——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但这句话,萧恒没有说。今时今日,他也说不出。

想到这里,秦灼就恨得牙痒痒。萧恒残忍地把他们劈成两个,甚至都不打算解释。尤其发现了另一件事后,他把萧恒千刀万剐的心都有。

但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萧恒现在站在面前,秦灼不知道自己是会杀了他,还是会抱住他。

他因萧恒的放弃而怨恨,但最后,还是爱。

夜已深沉,人也渐渐散去。虎旗影子下,秦灼抬起头,不远处,一带寒水脉脉。对岸的龙旗仍悠悠荡着,像一个人推他走,却又想挽留的手。

从前听人唱,相见争如不见。那时他只觉得愚蠢。

可现在。

他忽然想,就这么,就很好。

***

奉皇九年暮春,萧恒身体逐渐好转。萧玠便再度起了南下之意,就在他行囊收拾完毕之际,收到了秦公新添子嗣的消息。

宫人小心翼翼道:“是个男孩,为段氏夫人所出,今年三月的生辰,取名为寄。来信说,因其嫡长,立为少公。故告四海,共相庆之。”

嫡,长。

萧玠手被烫了一下,打翻了茶盏。

宫人匆忙取了干手巾替他擦拭。萧玠有些茫然,却想起另一桩事。

秦灼是奉皇七年九月南下,如今已过二载。这个孩子,的的确确是段氏的孩子。

他也就这么想起,秦灼和段氏才是名正言顺的家庭,这个孩子,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子嗣。

宫人将茶盏放远,斟酌片刻,才道:“妾听消息说,南秦倒也有人问,大公曾经带过一位小殿下回来,说是长子……”

萧玠听见有人从他喉咙里讲话。那人问:“大公怎么说?”

宫人将头埋得愈低,道:“大公未作答复。秦政君说,那不作数。”

萧玠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默了一会,他才有些迟钝地问:“陛下知道了吗?”

宫人道:“大内官已经禀报了。”

萧玠神色仍有些怔忡,又问:“陛下,在做什么?”

宫人略作思索,道:“陛下在园子里听戏。文正公当年写过一个本子,叫《元和玉升遗事》,演的是陛下微时故事。文正公生祭要到了,陛下特意叫人排来看看。”

萧玠点点头,扶案站起,行动这样缓慢,膝盖却仍撞到桌腿。他毫不在意地拍了一拍,跨出门去。

毕竟已至暮春,园子里芳菲将谢,随开随落,清扫不及。

红墙边,有几个涂抹脂粉的小旦,互相整理衣袖。一个正拾了一支桃花,给另一个轻轻簪在鬓角。

她们瞧见萧玠,匆忙行礼,按戏词叫道:“千岁。”

萧玠恍若未闻。

他迈进园门。一片残春中,萧恒正微微佝偻,背身坐着。

小旦伴着琵琶弦,正遥遥唱道:

“天公偏妒缺月恨,人间团圆作离分。

你欲我早悟兰因脱苦海,又扫前尘领教训。

岂知我拼将玉碎覆巢穴,不愿瓦全独此身。

萧郎啊——”

“从今相断春秋信,各自南北两地魂。

后世纷纷论仇寇,我与你,曾是切切枕边人。”

一架飞红如舞,把萧恒背影吹灭。

萧玠静立许久,再抬脸,泪珠已洒了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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