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会,陈子元已收到消息,带着轿辇追来,正见他立在当下,立在秋风中央,离太子只有一道宫墙。
他忙跃下马背去拉秦灼。秦灼一动不动,脸仍向着前方。
陈子元不知说什么,憋了半天,只叫出一句:“大王。”
好久,秦灼才回过神般,用疼得颤抖、倒吸冷气的声音说:“子元,他拿儿子算计我,他这么算计我。”
陈子元看出他崩溃的征兆,给他捋着脊背,缓慢道:“大王,你一声令下,我把人给你抢出来。”
秦灼却说:“不了,再站一会吧。”
陈子元默然片刻,“东西还收拾吗?”
秦灼摇摇头。
陈子元问:“弓呢?弓也不要了?”
“给阿玠吧。”秦灼说,“我多少得给他留点什么。”
落日弓非秦君不得持。陈子元却没有反对,注视他一会,问:“那小殿下.身边呢?到底,得有个自己人。”
秦灼还是沉默。
这时传来一阵裙裾窸窣声。阿双从马后走上前,对秦灼跪下叩首,说:“妾愿意留下。”
陈子元道:“你想清楚,你留下,再不可能回去了。”
阿双早年跟随秦温吉出质长安,后来便同秦灼奔波流离。她的爷娘兄弟俱在南秦,常年聚少离多,回乡是她一直的渴望。
她静了一瞬,头埋在臂间,泣道:“殿下还小,妾愿意留下。”
扑通一声。
秦灼后退一步,撩袍对她跪下。
阿双大惊,忙要搀他。秦灼却死死按住她手臂,盯着她道:“丫头,你听我说。我有事相求。我求你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好好照顾他、爱护他。这份恩情,功名富贵没法换。我会赡养你的爷娘、安置你的兄弟,待他们如同亲人。阿玠没有阿娘,你就做他的阿娘,以后有什么难处,我求你,把他护好了。”
阿双哭道:“妾知道,妾守着殿下,大王放心就是。大王要好好保重,妾无法服侍左右了……”
秦灼拍拍她的手臂,不再说什么,由陈子元搀扶着,正要登车。一只脚却没踩稳般,剧烈晃了一晃。
突然,他掉头跳下,向祭台的方向狂奔而去。
陈子元大惊失色,正拔腿要追,秦灼却猛地双脚生根,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陈子元急忙上前,涩声叫道:“哥。”
突然,秦灼抽出他的佩刀,从掌心一划。
陈子元又急喊一声:“大王!”
嘶啦。
秦灼撕裂自己一条袖边,将血从头到尾抹了一遍,双手一抻,高举过头顶。
又是一声钟鸣。
他朝萧玠的方向跪下。
同时,萧玠放下谷酒,和他遥遥对拜。
父焉能跪子。陈子元一瞬惊愕后,立即明白他跪的是谁。
许久后,他才听见秦灼低声叫道:“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钟声广大的余韵里,秦灼重重三拜。拜罢,他由陈子元搀扶着踉跄起身,掌心仍在涌血,将那条猩红衣带合到阿双手中,紧紧握了握,道:“带回东宫,请殿下贴身收好。就说……”
秦灼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哽了一下。
“就说,我一直陪着他。”
陈子元面露不忍,叫道:“哥。”
秦灼揩了把脸,摆了摆手,喃喃道:“走吧,走吧。他是梁太子,等我一去,他会有个追封皇后的生母。他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呢?他和我能有什么关系呢?”
陈子元抱扶住他,免得叫他膝盖一软垮下去。就这么边抱边抬,把他挟到马车上。
可是,可是。
秦灼眼睛仍向外望着,车帘却从手中晃下来。
不远处,萧玠持圭俯身,向南大拜。
……
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我求您保佑梁太子。
阿玠。我的骨肉,我的性命,我的天赐,父亲啊他是您给我最大的恩典。我对不住他,我爱他,我爱他胜过任何人。他以后的伤痛,请让我代受。只求您可怜可怜我,不要把他收回去。
父亲啊。我有罪,我知罪了。我会离开梁皇帝,我不会再踏足梁土一步,我们此生不会再见。
但我请求您,保佑梁太子,我求您保佑我的儿子。您尽可能地惩罚我,我甘之如饴我心甘情愿。
我求求您保佑他。
***
天已暗了,甘露殿里空无一人,除了阿双。
她将竹篮子翻了翻,找出一双没做完的鞋,倚着灯继续纫起来。
这是给萧玠做的鞋。给秦灼的儿子做的,不是给梁太子。梁太子是萧恒的儿子。
想到这里,她心底又不忿起来。灯下双眼已肿如核桃,泪干了,她也不想哭了。
秦灼虽是南秦的君王,但继位以来,呕心沥血的竟是萧恒的事业,掏心掏肺的也是萧恒的儿子。至于南秦,他虽有尽责之意,但真关系到萧恒父子的生死,竟然也是可以舍弃的。这么多年,他不一直是这么做的吗?抛家舍业,羁身北宫,生儿育女,甘效妾妃之流。秦灼为了梁皇帝不惜做个昏君,甚至不惜做个“女人”,而梁皇帝却舍弃他、辜负他、这样对不住他。秦灼本是那样冷心冷肺的人,可和梁皇帝的薄情薄幸相比,那点真心的冰冻,竟也算不得什么了。
阿双牙齿咬得硌楞硌楞响。似乎她留在梁地也是对秦灼的背叛,哪怕秦灼为此感激她。
她背叛了他,他没有一同走的儿子也背叛了他。他们都去背叛他。
她手一哆嗦,刺破了指头。
殿门轻轻一响。
萧恒走了进来。
他从两仪殿关了一日,听到秦灼离宫的信仍不肯出来。他知道是再见不着了,却如何也领悟不到“再见不着”的意义。甚至因为麻木,连病痛似乎都好了许多。
他今天把事做绝,是要断秦灼的后路。
他太了解秦灼了。脾气倔,做定主意,谁都动摇不了。他说定不走,就是抱存死志。
要他走,必须当众打他的耳光。
秦灼的名号和实权必须被全部剥夺。只有真正决裂,朝中才不会揪着一个毫无威胁的诸侯不放,而南秦那边,才能彻底安心。
如此一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又当着众人,把十年恩爱一齐撕裂。奇耻大辱,断不能忍。
秦灼哪怕知他的意图,但他身为秦君,代表南秦的尊严。为此,他也不得不走。
走吧,该走了。走了好啊。
萧恒走进门,见甘露殿什么都没带走,连阿双都在,似乎一切如常。再往里,那件黑狐狸大氅搭在架子上,和那条海龙皮手并手地挽着。香炉里余香未尽,兰麝气息淡淡。桌上,早晨的杯盘也没有收拾,还剩了几个饺子。
北方重阳不吃饺子,这是上马饺子。上马饺子下马面,是祝福,是送别。
他拾起秦灼使的那双箸,挟了一个在口。冷的,总觉得还有点发酸。咽下去,却又腥又甜。
咀嚼这个饺子累得萧恒精疲力竭,只想躺一躺。他便往榻前走去,一低头,却瞧见秦灼的软履停在榻边。
和他的一块儿。
一只安安分分,一只偏踩着他的一点后跟,似一个人总不老实的脚趾。
他从榻边坐下,将两双鞋摆成一对,又觉得歪了,左挪一点,右靠一点,总是不尽意。好在他有耐心,也有时间。今日摆不齐,总有明日;明日再不成,还有一辈子。
好在,他的一辈子就要完了。
殿外仍倚着阿双,还在做昨日没给萧玠做完的鞋。她隐约听见一阵嚓嚓的响动,似是活埋的人边敲打棺材板,边凄切地叫道:“不要走、不要走……”又仔细听了一会,才辨认出那是股笑声,喜极而泣,听上去像哭。
她无动于衷,只擦了把脸,咬断线头。
***
奉皇七年九月,公南还,温吉北金河而迎之。十月,南秦诏告独立,改易年号“承明”。昭帝未复咎之。
……公不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