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努力挥去那噩梦残影,只对他笑笑:“怎么要来这儿?”
萧恒说:“这是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从哪里开始,也该在哪里了断。
秦灼会意,不再言语。再往上山势陡峭,萧恒便跳下马背,替他牵马。
山中松柏森森,如同青龙鳞片,迎风微微翕动。秦灼向远望去,见山间有火光闪动,辨认许久,道:“那边是娘娘庙?不是早就荒废了吗?”
萧恒道:“娘娘极为灵验,尤其保佑母子平安。近年不少百姓求子,便筹资重新修建,为娘娘再造金身。”
他问:“想去瞧瞧?”
秦灼反唇:“我去干什么?”
萧恒应一声,有一阵时间没说话。他的手把着缰绳,也就握住秦灼半个手掌。肌肤相触间,秦灼感到一股一股的脉搏的跳动。他垂头去看萧恒,黑夜中,看不清萧恒的表情。
白马从一段城墙下止步,萧恒便将他抱下马背。秦灼抬头一看,有些讶然:“这深山老林,还有烽火台?”
石墙顶部,一座烽堠矗立,只是年深日久,有些破损。萧恒道:“听渡白说,大梁开国之初,各地烽燧体系便建立完备。但太平久了,军备松懈,内地的一些烽火台就渐渐荒废。长安的烽台损毁尤其严重,这一座刚刚发现,还算保存得好的。”
萧恒握住他的手,两人一步一步迈上去。萧恒手心要凉不少,但握在手中,总觉得无比牢靠。
等登到台上,萧恒折了一把树枝捆成一捆,擦亮火折点燃,递给秦灼,说:“别靠近,投进去看看。”
秦灼笑问道:“如今诸侯齐聚,将军要效仿周幽王烽火相戏吗?”
他边说着,边将火把一抛,正落入墩台之内,荡开咕咚一声。
紧接着,夜间一声炮响。
一颗流星从台中跃起,窜上夜空,在月亮边上绽成五瓣。继而连珠竞跃,各作花形,如鸡冠,如牡丹,如并蒂莲,如蟹爪菊,如凤凰芝。各有嫣红、瑰紫、金黄色彩,满天灿烂,将夜色映得五彩斑斓。
是烟花。
秦灼抬着脸,轻声问:“也是自己做的?”
萧恒道:“这和炮仗相似,原料也好找。我想着政君一定把灯笼给你点了,就做了这个。”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文书递给秦灼。秦灼展开,见已加盖皇帝玺印。
萧恒道:“我已和渡白协定,重缮各地烽燧,于四境增设烽台。南秦共设十五座,从今往后,你燃起狼烟,我在长安就能看见。”
他难得开了个玩笑:“少卿,到时候你尽可以戏弄我。”
“只要你想。”
大梁有成文的烽燧制度。梁境之内一旦燃起烽火,就近兵营必须立刻支援。但这并不包括诸侯国。
诸侯有自己的兵力,也的确有梁天子燃烽而诸侯勤王的例子,但那是很久之前。诸侯还算天子的臣属,他们拱卫梁廷,而非尾大不掉成如今的样子。
而现在,即将登基的梁天子反其道而行,在秦境增设烽堠。
萧恒给了他军事求助的权力。
这才是萧恒真正的礼物。
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秦灼深吸口气,仍笑着:“给我祝寿,连句吉祥话都没有?”
萧恒看着他的眼睛,说:“伏愿郎君,万岁千秋。”[1]
秦灼一颗心揪紧了。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萧恒眼中的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他知道,绝不好看。
好一会,他低头,看向两人仍交握的手,问:“还有别的吗?”
萧恒说:“就这些了。”
秦灼点头,说:“那回去吧。”
他们沿着城墙而下,秦灼缓步在前,萧恒牵马跟在后。这一会,行人渐渐多起来。团圆佳节前来,只能是到娘娘庙为子女祈福。乘轿乘马,步行膝行。锦衣布衣,年长年少。
有的求告,扶墙合掌,一步一叩。有的还愿,舞龙舞狮,添香添油。
夜空之中,再度烟火喧腾。
秦灼听见有妇人扶墙哭道:“求娘娘保佑我儿,保佑我儿。”
还愿的欢声笑语中,她摸过的石墙之上,血迹斑斑。
二十余年前,甘夫人在光明神像前割血祝祷。她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和妇人的哭声叠在一起。
南腔北调合成同一句话:
儿啊。
不由自主地,秦灼将手合在腹上,真正的第一次。
他听到有孩子轻轻叫他:阿耶。
他忽然走不动了。
秦灼双腿如同铅注,手扶墙上,十指也沾了那母亲的血。他眼前浮现光明神的警告,抛在空中的三枚铜钱当当当掉在地上。
阳则生,阴则死。
但我们抛出铜钱的那一刻就做出了抉择,不是吗?
见他许久未动,萧恒担心他哪里不好,忙牵马向前。这时,他看着秦灼一手扶在腹上,缓缓转过身来。
他忽然喊了一声:“萧重光!”
萧恒静静等待他。
秦灼张开嘴唇。那句话被念出时,又一簇烟花腾空。萧恒没听清,但眼见五光十色的夜空,点亮了秦灼的脸。
那张脸看着他,笑着流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