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眼睛微微睁大,代澜刚想回应,左手抬起却恰好碰到了什么,噼里啪啦一阵。
低头看,原是不小心碰掉了洗手台上的肥皂盒,蓝得剔透的肥皂静静躺在白瓷盆里,她有些乱神,但先回答小睿:“我不是啊。”
小睿眨巴几下眼,被发现后倒也不藏了,大大方方从墙后出来,得到否定回答噘嘴,稚嫩声音轻轻埋怨:“好吧好吧……”
代澜不清楚他们之前说过些什么,此时也无法再去深究,伪装笑意几乎花光气力。
好在应付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孩已足够,看她告别后气鼓鼓跑走,笑终究熄灭。
等最外隔开餐厅与卫生间的珠帘不再碰撞摇晃,直到最后只剩自己的呼吸声,让头脑沉静。
垂眸,代澜摘下口罩。
抬眼审视镜子里的自己。
她眼神疲惫没有焦距,仿佛一块被海水浸泡许久的腐烂木头,被捞上岸后赤/条条地被风抽打,早已麻木不仁。
真是一副讨人厌的皮/囊啊。
有时候代澜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会飞起来,譬如现在,漂浮在半空中审视着自己,而这副肉/体又在镜子里审视着自己。
从上至下,从下至上,仿佛这是另一个人。
看卸妆棉沾上卸妆油开始不停揉搓头颅的正面,把那层看得见的狼狈面具一点点卸下,露出更丑陋的模样。
她又没有声音地哭了一会儿,仿佛只为观察从皮/囊里还能挤出多少水,而为此向心脏捅的刀子有真实的痛。
这就是“我”的样子吗?尽管看过无数次,她好像还是不认识自己。
都说人生来到世界上都是赤/裸的婴儿,一个头,一双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大家都是一样的。
可为什么长着长着,“我”就成了“这副”模样呢?
代澜又想起来旁人各式的“笑”。
记起刚被确诊那段时间,某天半夜睡不着,她虚扶着洗手台的边缘凑近倒映的自己,学着重新认识自己。
一本病历提醒的不止是生病,还提醒了她似乎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
那么先从微笑开始。
她微微扬起嘴角,定格不过几秒又退却,好似刚舒展的含羞草又遇上阻碍。
不过,好像还行。
再来个露齿笑,她鼓励自己。
……可为什么一张脸好像总有哪里不和谐?
那再试试开怀大笑?
好诡异……
代澜死死盯着自己镜子里的脸,甚至凑得很近,近得几乎要贴上去。
直到眼珠里的血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直到瞳孔的幽黑好似要将自己全部吞噬。
……
即便指甲被抠得所剩无几,可刮在陶瓷上依旧发出涩而尖锐的声音,如此令人烦躁,代澜却恍若未闻。
忽然,她从喉间吐出一口绵长的气,好似灵魂被抽空,陶瓷的尖叫消失了,从指甲和肉之间冒出断断续续的红色,换来对“笑”的醒悟。
是这双眼失去了活力。
或者说,生命。
嘴巴不论如何笑容,尝试开怀,都与上半张脸的僵硬割裂,拼在一起就是反常的伪人感。
好像是自己,又好像不是。
笑啊……
你笑啊?
这双眼怎么就不会笑了?!
绝望、讽刺、无奈。
情绪流转。
寄居在这副躯壳的灵魂对肉/体发了火,脑子里甚至能听见另一个自己怒吼到嘶哑的声音,可不论如何就是无法在眼睛里看见麻木和空洞以外的东西!
她试图强迫和肉/体达成妥协,可它似乎无法操控,反而放肆地从眼神中迸出恨意。
手比意识快,“啪”地清脆一声,惨白脸颊上缓缓泛出刺眼的红,一滴泪从右眼角淌下,透明途经红色反扑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
那就恨自己吧。
让恨记住一切。
……
睁眼的一瞬,代澜从郁结里全身剥离出来。
她又回到现在。
跌落回忆旋涡的代价不菲,她大口喘着气,脖颈长时间僵硬而酸,后背冒的汗早濡湿打底衫,好似被浪拍上岸的鱼好不容易又被冲回海里。
但内心下了死命令,只容许自己缓神一阵。
她还在外面,虽然厕所单间在后面,可也占了人家的一面洗手台。
深呼吸后,强打起精神将未完成的卸妆步骤继续完成。
一年已过,她学会和抑郁共存,虽然偶尔还是会打架,像今夜那样,但比从前好些的是,起码能从战后的荒野中站起来,宁可爬也要爬回家。
等回家,回家了再把思绪彻底整理一遍。
心情稍有平复,把指望留到再晚些,代澜正想开水龙头洗脸,忽地注意到落在洗手池底的肥皂。
……好像是刚才不小心碰到的。
指尖触碰瞬间却唤醒某些碎片记忆……
何子游……女朋友?
肥皂在掌心揉出细腻泡沫,代澜今天的脑子确实有些使用过度了。
她不由自主,却又如此顺其自然地将“女朋友”一词,与当初看的微博,也就是何子游的“白月光”一词进行联想。
石块般的脑袋在冬季冷水虔诚洗涤下好不容易获得一丝清明。
不对……何子游如果这样帮我,会不会影响他追白月光?
脑袋简直搅成一团浆糊,混乱且跳跃,好似牵强拼凑的拼图,更别提此刻因过载而似遭受棒槌捶打的太阳穴,
嘶……好痛……
使劲锤了捶脑袋,过分愤怒过分悲伤的后遗症尽显,容不得代澜往深处思考,但强烈的边界感和自我秩序感逼迫她交出答卷,哪怕留下一个暂时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