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在炭盆里窸窸窣窣地化成灰烬,余下一缕烟在昏黄的军帐里悠悠晃晃。
陆一行向左瞧了一眼佟仕明,又往右瞧了一眼他爹,这两人都若有所思地盘坐在案前,一言不发。
尤其是佟仕明,案上的热粥都凉了,他却攥着羹匙迟迟不动。
陆一行出声对佟仕明道:“佟伯伯,您可有对策?”
边关的冬天来得早,前些日子下了小雪,驿使行路难,来得慢。佟仕明晌午收到佟越的书信,才拆开扫了一眼,便攥着书信快马加鞭往沙雁关来,好早日与陆家父子商议对策。
陆正道:“越儿在信中说太后要派姚裴来犒赏将士,又没说明缘由。莫非太后是让姚裴趁此机会为拖延军饷一事向你赔罪,从而掩饰他的失职?难不成怕你跑去会京当着百官的面揭发他?”
佟仕明摇了摇头:“拖延军饷一事,太后大可找个缘由打发虎门关,亦或是派个小卒来押送军饷,犯不着让姚裴亲自来。越儿都在她手里,她知道我不会为这点事轻举妄动。”
陆正道:“仕明,那你觉得姚裴所来为何?”
“他不止要给虎门关送军饷,沙雁关也没落下。”佟仕明瞧了一眼陆一行,突然问道,“公主安好?”
“好着呢。太后是怕我亏待公主吗?她好歹也是我名义上的妻子,太后心眼忒小……”陆一行正嘟囔着,抬头瞥见佟仕明严肃的目光,他恍然大悟,瞧了一眼帐外,低声道:“您疑心是公主传了消息出去?”
佟仕明还未开口,陆一行便斩钉截铁道:“不可能,公主不会的。”
陆一行对上佟仕明意味深长的目光才回过神来,他低头轻咳一声,解释道:“我、我的意思是说公主虽是太后的人,但平日里为将士缝制冬衣、发放粮草,皆是尽心尽力。送去虎门关的冬衣就出自公主之手。我觉得公主不是这般阴险之人。且不说沙雁关近日无事发生,就算有事,公主随我到军营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我带她来的,她来军营也只待片刻,还都是在马车里等我,她对沙雁关的军情一概不知。”
佟仕明和陆正面面相觑,他们都瞧出了陆一行这番欲盖弥彰的说辞下掩盖的私心。
陆一行探着身子,隔着木案对陆正道:“爹,你说句公道话,我说的对不对?”
“公主确实对沙雁关尽心尽力。”陆正颔首,补了一句,“尤其是对一行……”
“爹!”陆一行打断陆正的话,心虚起来。
陆正这才正经起来:“太子受制于太后,公主也有苦衷,但公主自打来了沙雁关,的确连一封书信都不曾往外递过,探子也未察觉到公主有异样。就连公主带来的婢女,也有暗哨时刻盯着。”
佟仕明听陆正说完,端起凉粥送到嘴边:“边关无恙,那就是会京出事了。”
陆正才要唤人去换碗热的,佟仕明已将凉粥一饮而尽,他道:“犒赏将士、巡察打探都是表面功夫,姚裴平日高调惯了,这回却不声不响,恐怕是太后有所动作。越儿在信中叮嘱,无论如何都要把姚裴扣在虎门关。我猜测,越儿也摸不准太后下一步棋会如何走,所以让你我先留一手。”
陆一行思虑敏捷:“若是太后有事相求,咱们又办不成,大可把姚裴当人质,推出去谈条件。”
佟仕明颔首。
陆正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前些日子你把沙雁关送去支援的粮草都退回来了,说是粮饷到了,这姚裴就不怕粮饷先到,你再找个由头把他拒之门外?”
佟仕明听到发问也愣了愣,他坦白道:“那批粮饷不是户部拨的,走的也不是会京的粮仓。”
陆氏父子满脸迷惑。
佟仕明道:“那日的督粮官我从未见过,看言谈举止也不像朝廷的人,问及来路也只说是乡野来的,但他声称是受‘佟小将军’之托来押送粮饷,也出示了越儿的文书,确实是越儿的笔迹,我验过粮饷,并无问题。我也书信去问过越儿,越儿说是省俸禄凑来的。”
“怪了……”陆一行听完更是迷云重重,“郡主的油水这么足?这么多粮饷,说凑齐就凑齐了?”
“怎么?你也想去会京做官?”陆正一掌拍在陆一行后脑勺上,“想都别想!老老实实在沙雁关给你爹娘尽孝。”
“打傻了可没法孝敬您,您还得养个傻子。”陆一行装模作样地龇牙,他摸着后脑勺道,“郡主之位也不是什么香饽饽,捞油水也轮不上月亮,她哪怕掏空了荷包都凑不齐这么多粮饷。就算是赊,骨头再硬的人也得擦亮了眼睛看看这是谁的活儿,那可是姚氏,若是姚氏有意为之,谁敢卖这个人情给一个在会京无依无靠的女子。佟伯伯,朝堂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我是怕月亮掺和朝堂上那些破事,受人蛊惑利用。”
“我相信越儿自有分寸,她说粮饷是怎么来的就是怎么来的,一行啊,你也别去追问。”佟仕明下巴一扬,“你就当她把郡主之位卖了。”
佟仕明从案前起身:“今日就是来知会沙雁关早做准备,天色不晚了,我该回去了。”
“欸!佟伯伯,我知道月亮有分寸,但不是人人都像月亮那般有分寸……若是有人趁机怠慢轻薄她……”陆一行边说边握紧了拳头,好像佟越真受了委屈似的。
佟仕明闻声也顿住脚步,拨开帐帘的手又放下,烛火映出他的身影,将他的影子拉得又正又长,他回头道:“你觉得她是逆来顺受的主?”
“不是……”陆一行想了想,吞吞吐吐道,“我的意思是……若她轻……胁迫了别人也不好……”
“一行,”佟仕明道,“会京人人皆知越儿的郡主之位名不副实,但都碍着虎门关的颜面,称她一声‘郡主’,无心者有之,讥讽者有之,但那日的督粮官称呼越儿为‘将军’,可见他上头的人对越儿也是诚心待之。不管他是何方神圣,既然尊称越儿一句‘将军’,我想他就不会是轻浮无礼之人。”
佟仕明稍事思索,又补充道:“若是她欺负的别人,也只能叫那人自求多福了,谁叫他倒霉呢?”
“是我多虑了。”陆一行哑口无言,捏起的拳头又缓缓放下,他抬头看着佟仕明,“那……那月亮除了说正事,可还有别的话捎回来?”
佟仕明笑道:“一切都好,信中说惦念你这个兄长。”
“真的?月亮想我了?”陆一行的双眸登时亮起来,他绕到佟仕明前面,帮他掀起帐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