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仕明忘不了受封那天,开荣帝在庙堂之上念着“镇守八方,宁息万世”的豪言壮语,随后果决挥毫,白纸黑字写下“镇宁”二字,从此“镇宁”二字成了开荣帝钦赐的封号,佟仕明把“镇守八方,宁息万世”镌刻在心底,为东洲南征北战二十年。
开荣帝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可惜创业未半而崩殂,于开荣九年溘然而逝。前太子因悲伤过度而疯病,彼时的姚皇后扶二皇子登基,临朝称制,改年号为“顺平”。
今为顺平十一年,东洲百业俱兴,已不复从前羸弱模样,朝堂上也添了新面孔。但是,朝堂还是那个朝堂,二十年来从未更改格局。
佟仕明抬眸间,恍惚又见开荣帝挥斥方遒的雄姿。
殿内文武百官见周惠泽入殿,皆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一行人行了礼,顺平帝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其余人皆起身,唯有周惠泽伏地,长跪不起。
顺平帝起身来到他面前,怜爱道:“吾儿受苦了。”他弯腰扶起周惠泽,却见他滑落的袖口下是一道道骇人的鞭痕,引得在场唏嘘一片。
“能为父皇、皇祖母排忧解难,儿臣不苦。”周惠泽抬头间,嗓子嘶哑,泪眼望着顺平帝。
有人见缝插针道:“四殿下碧血丹心,实乃东洲之福啊!”于是百官齐呼“万福”。
太后姚氏从珠帘后徐徐走出,一边抬指拭着泪痕一边走近握住周惠泽的手臂,道:“当年东洲与中都缔结戍边盟约,共同抵御北境,东洲实力不及中都,还需仰仗中都,不得已献出质子表明诚意。你们都是哀家的好孩子,哀家是一个都舍不得送去那虎狼之地啊……你母妃深明大义,为解东洲燃眉之急,执意送你去中都,哀家心疼你,是你母妃百般劝说……”
“惠泽明白皇祖母的苦心,在中都日夜为您、为东洲祈福。”周惠泽双手扶住太后,也哽咽起来。
太后欣慰地拍着周惠泽的手背,回头对站在最前头的锦衣男子道:“太子,跟着惠泽学学,怎样做一个忧国忧民的皇子。”
“是……”被点名的太子在衣袖下紧紧攥着拳头,他的嘴角扯出生硬的笑容。
“太子殿下是兄长,该是惠泽多向太子殿下学习。”周惠泽小心翼翼地抬眸,与太子对视的瞬间又怯懦地收回目光,一派低眉顺眼的模样让太子衣袖下的拳头放松了些。
“皇帝,这是你的好皇儿,在中都为我东洲受尽了委屈,你莫亏待了他。”太后轻抚周惠泽的鬓发。
顺平帝随即振袖道:“四皇子赤胆忠心,以一己之身换东洲国泰民安,封雍王,赐雍王府。”
周惠泽拭了泪,躬身拜谢太后和顺平帝。
“镇宁大将军佟仕明封镇宁侯,抚远将军陆正擢升抚远大将军,两位各赏黄金万两,绮罗千匹。两位小将军犯险入中都,威慑西岭,各赏黄金百两。”
吃了败仗不罚反赏,佟越有些意外。难怪急报姗姗来迟,她爹是真没说错,中都早就是西岭的刀下鱼肉,顺平帝与太后的确没想保全中都。
佟越出神时,太后已移步到她面前,莞尔道:“早闻镇宁侯的女儿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哀家便喜欢得紧。”
“可怜哀家唯一亲近的侄孙女也嫁做人妇,如今哀家老眼昏花,身边连个帮哀家穿针引线的体贴人都找不到。”太后握住佟越的手,又哽咽起来,“你愿意留在会京陪陪哀家吗?”
在场皆是愕然,偷偷去看佟仕明的反应,佟仕明倒是面容平静,波澜不惊。
不等佟越回答,太后继续道:“哀家想起你还有个弟弟,他可安好?怎么不一同来会京看看?哎——哀家老糊涂了,忘了令弟腿脚不便,一路颠簸,怕是吃不消。”
佟越微怔,转而握住太后的手,道:“家弟顽劣,恐叨扰太后,若太后不嫌弃,臣便留在会京陪您。”
“好啊,镇宁侯,你也听见了,令爱肯留在会京陪哀家。”
“小女有幸得太后青眼,何其有幸。”佟仕明道。
“诸位听见了,镇宁侯是愿意把爱女托付给哀家的,哀家替她向皇帝求个封号,也不枉将军所托。”
“那便赐封号元安郡主,赐元安府。”顺平帝道。
太后今日心情畅快,她坐回珠帘后,道:“还有三日便是重阳节,诸位将军就暂歇宫中,重阳过后再返还吧。”
寝宫内,陆一行坐立难安,双手负在背后转来转去。
佟越一边往嘴里塞糕点,一边递给他一块,道:“陆兄,你转得我眼花。吃糕点。”陆一行不接糕点,他抓住佟越的肩膀,问道:“月亮,你真的愿意留在会京吗?你若不愿,我……”
“我若不愿,哪里去吃这么美味的糕点。”佟越打断他,眼睛笑成一轮弯月。
“一行,越儿不留,阿遥便得留。”陆正放下茶盏,道:“仕明创建虎卫骑,横扫北境,攻无不克。我与他虽同驻边关,但论功他远在我之上,他早该封王,可屡次擢升总与我一道,朝廷是有意为之。仕明战功卓著,太后也知道光用爵位已经牵制不住他了。”
佟越没心没肺道:“太后要留我,我便陪她老人家喝喝茶、赏赏花、穿穿针线,不过是朔风剑换成绣花针。”
佟仕明正欲开口,佟越抢先道:“爹,你女儿现在是郡主,比苦哈哈当个参将风光,等我摸熟了会京的犄角旮旯,下回爹进京,我便带爹好好逛逛。”
佟仕明不语,抿唇一笑,拍拍佟越的肩膀。
“将军,我想留在会京陪小姐。”芙云转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佟仕明,“我会做茯苓饼、玉桂糖,小姐离开虎门关久了,会想家里的吃食。”
佟仕明一点头,芙云便喜鹊似地抱住佟越,佟越揉了一把她的脸。
“哎!陆兄,你去哪?”
“闲逛。”陆一行沉着脸,径自出了门。
宫里长夜漫漫,谁都睡不好。
佟仕明和陆正经过佟越门外时,烛火正亮,两人身影到了窗前,烛火便灭了。
两人心知肚明,也不多语。
“仕明,我怎么觉得,这宫里的夜比沙雁关还要凉?”
秋夜霜重,陆正提了一坛酒给佟仕明斟满。
“渡京仙,还是当年的味道。”陆正小酌一口,道,“当初你我二人同届武试,你为状元,我为榜眼,圣上赐你宝剑,我羡慕得不得了。那夜你我庆祝,喝的便是御赐的渡京仙。你可还记得,出京那日,你可是往马车上塞了整整十坛。”
佟仕明浅酌杯中酒,举起酒杯侧目打量,缓缓开口:“今夜这酒……”
“如何?”见佟仕明皱眉,陆正追问道。
“苦。”
二十年前还是开荣帝托举着羸弱的东洲。佟仕明与陆正同出会京,各率八万大军赴东洲边境。
开荣帝亲自在会京城门点兵。他染鬓白霜却目光灼灼。开荣帝双手将宝剑托付给佟仕明,道:“此剑名唤‘玉龙’,朕将宝剑托付给将军,亦是将东洲托付给将军。”
那日十万大军如黑云压城,浩浩荡荡一路北行,开荣帝热泪涟涟,在会京城下站了许久……
佟仕明抬头饮尽杯中酒,秋夜微凉,喉间滚烫。
陆正叹了口气,又为佟仕明斟满酒:“你倒是舍得,别人家都视女儿如掌上明珠,你倒好,非要让她去污泥里滚一遭。若越儿是我女儿,我定不会让她在沙场冲锋陷阵,与一群臭男人谋功名。”
“所以你不是她爹。”佟仕明抬头望天,月亮被皇宫的重檐遮了一角。
“越儿五岁习武,总被嘲笑女儿身,十岁更名,改‘月’为‘越’,立下越关山、扬威名的壮志。她每每击退敌军,负伤而归却总是笑得开心,她欢喜,我这个做爹的便欢喜。你是不知道,她在战场上英姿飒爽的模样,像极了她娘。你也看到了,无论是五年前的督粮官,还是如今的参将,越儿一路上脚踏实地,位卑却竭尽全力。”
“她是我佟仕明的女儿,我既希望她如天边的皎皎明月,也成全她戎马沙场的抱负。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1]。这广阔天地,任她驰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