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物居位于城南坊,左邻右舍皆是茶楼酒馆,唯此一间当铺立于其中,显得极为特殊。
章麓步入店铺,正中的四方柜台直入眼帘,右手边是一架回型楼梯,直通而上。四方柜台的上方,吊着八九个红木托盘,托盘四角拴着极细的铁链,另一端连着屋顶的空腔。当柜台上的点货郎将客人所当物品放入托盘,按下背后四方柱上的机关,铁链便会拉着托盘升入屋顶空腔,再落下时,托盘又是空空如也。
小厮见有客人入内,微微躬身,笑脸相迎:“不知客人是当是赎?”
章麓大致扫了一眼店内情形,道:“生意不错。”
小厮的笑容更深了两份,道:“今年雪灾,百姓困苦,掌柜的特许百姓以物换粮,是以人声鼎沸。”
章麓瞥了他一眼,右手悬空,双竹立刻将一枚血玉雕琢的玉牌放在章麓右手中。
小厮见到玉牌,眸光一动,听得面前女子轻声问道:“红玉琅竹收不收?”
小厮抬眼打量了一番眼前女子,面上笑容收敛,谨慎问道:“何年的红玉?哪位匠人所雕?”
“康定五年的红玉,章宴所雕。”
话音刚落,小厮又换上了一副谄媚的模样,大声唱道:“哟,这可是好货!贵客楼上请!”
这一声,引得店中不少人侧目。
自换物居开业以来,鲜少有人能上二楼。传闻换物居的掌柜常年居于三楼,若客人所当之物极其珍贵,便会被请入二楼,由掌柜的亲自掌眼。
要知道,德州巨富杨员外当年拿着镇宅之宝——红绿黄三彩玉如意前来,都没能上得了三楼。
那小厮将两人引入正厅,小厮很快便离开。不消半刻,便见一青衣妇人快步下了楼,跨入正厅。
“主子!”青衣妇人约摸有四十年纪,樱桃小嘴柳叶眉,白面乌发髻倾垂。一双纤纤玉手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白玉镯子,腰间挂着翠玉环佩,一步一移之间,叮当清脆。
章麓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欣慰道:“比之当年,竟更添了三分韵味。”
“哎呀!主子可别打趣清潭了。”青衣妇人嗔怪道。她打开侧柜拿出一个天青色汝瓷小罐,大约手掌大小,道:“这是平原郡司马付瑜前日刚送来的雨前龙井,您尝尝?”
章麓看着小罐中品质上乘的茶叶,道:“这可是贡品,他倒挺有本事。”
“他有什么本事,不过是有个强有力的靠山罢了。”清潭不屑的说道,“若不是一直没套出他的靠山是谁,加上他活还不错,我才懒得搭理他。”
“噗——”章麓刚入口的茶还没来得及咽,就尽数喷了出来。
清潭手执折扇掩面偷笑道:“哟,主子,您都再过两月可就二十了,怎么还是如此纯情。”她往前探了探身子,语气暧昧:“听说这宫里都会教坊嬷嬷,专教这床笫之事,将来主子大婚,可要请一个好好去教教夫婿,咱们女人可不比那群狗男人,怎么着都能得了乐趣,不知今夕是何年。待调教好了夫婿,再将那些个晓事宫女杀了便是,反正不能委屈了自己。”
“咳咳咳……”章麓拜了拜手,打断清潭的话,“停停停,说正事吧,说正事。”
清潭见主子脸红害羞的模样,呵呵呵笑了好久才说起平原郡的事。
平原郡在矿产丰富的河北道算是个特例,在朝廷的地貌典籍上,从未有勘探出有矿脉的记录,且一直都是贫穷之地。自十几年前付瑜走马上任之后,就点出了不少矿脉,吸引了许多富商前来。
只是四年前,富商们突然开始争斗,且不少被付瑜以违反朝廷律法为由驱离,最后只杨家一户留了下来,且一家独大,垄断了平原郡乃至整个德州。而清潭也是在那个时候,随着西北的游商来到了这里,也选择将换物居开在了此地。
至于这位从淮南而来的杨氏富商,名为杨怀广,听说是淮南广陵杨家旁支,分家之后来此地寻求商机,后落户于此。
此人在平原郡和四县均开设有粮铺,平日里辰时开门午时关门,铺子里就两个伙计,粮价比其他铺子都高上一成,生意不好,门可罗雀。
即便如此,也一直开到了现在,因为整个德州城的百姓都知道,如果急需用钱,可以到杨怀广开的粮铺里求钱。
借的钱可以选择用粮食来抵,也可以选择还银钱。
不过来此借钱的人大多都是农民,多是选择用粮食来抵。
粮铺放利是有底线的,最低也要一两银,往上则一两一两累加,只取整不借零。若是借了一两银,则下月要付三分利,也就是一两三分,若无法换上则下个月再累计。
“您让双竹来问的那个徐邕的师傅,我打听过,他欠了杨怀广三千七百六十六两白银。”清潭说到。
章麓愣了一下,问道:“为何会如此之多?”
清潭道:“也是被坑了,三年前道观突然起了大火,除了徐邕,没有一人活下。当时安南县令便让徐邕来偿还他师傅的借银,然后利滚利到如今便有了这三千七百六十六两。”
章麓蹙眉:“徐邕是被亲信护送回来的,怎么会又回到了道观里去?”
“这我就不知道了,兰西县的人都知道徐邕是自己跑回来的,至于主子口中的亲信……”清潭摇了摇头,“没人见过。”
“那道观观主为何会借银?可是观中有困难?”
清潭摇了摇扇子,幽幽道:“他不是主动的。这位观主确实是个良善人,他收留了很多被付瑜迫害的人,帮许多走投无路的人偿还了借银。付瑜根本不会允许这样的人活下去,毕竟做人头生意,比做任何事来钱都要快。”
平原郡的百姓傻吗?他们不傻,但他们没有办法。
这里自古便穷,又因土地适宜耕种,每年粮税都要比其他地方多交三成。是以,虽然亩产颇高却依旧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家人生病无钱医治,儿子娶亲无钱下聘,老人去世无钱买棺,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朝粮铺低头,开始向他们借银。
粮铺也‘大方’,允许他们分月偿还,每月还一部分,只要在六个月内还清便可。若是无法还清,便签了死契成为杨怀广的奴仆。
“我这铺子刚开的时候,隔壁开的还是一间卤肉铺子,以前在明月楼做花魁时,也算是什么山珍海味都尝过,可是那家卤肉却是我吃过最好的。”清潭叹息到,“后来,有人闹事,偏说他家卤肉不干净,吃死了老娘。最后闹到县衙,虽说因为闹事之人无凭无据,放了卤肉铺子的老板,但也因着这个事情,铺子的生意每况愈下。那老板原也是个吃喝不愁的,最后却不得不去粮铺借银周转。”
卤肉铺老板借了十两白银,借期三十日,三十日后若能连本带利一次还上,便消债,若不能,则累计到下个月。若是六个月内都不能连本带利的还上全部银钱,便默认卖身给杨怀广,成为他的死奴。
卤肉铺老板本想借着这笔钱东山再起,毕竟家传的手艺无人能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铺子的生意每当有所起色的时候,就回遇到来讹人的。虽然每次都没有证据,但确确实实影响生意,后来慢慢的,城里就流传着卤肉铺子用的肉都不干净的传闻。
也因此,卤肉铺的老板根本还上钱,头一个月还了五两银,扔欠五两,上个月利息三两,一共八两。
第二个月,还了三两,仍欠五两,上个月利息二两四分,还剩七两四分。
第三个月,还了一两,仍欠六两四分,上个月利息一两九分二钱,还剩八两二分二钱。
铺子生意越来越差,还不上钱,欠得便越来越多,最后成为了杨怀广的死奴。
清潭抿了一口杯中的雨前龙井,叹道:“本来靠着手艺吃喝不愁,最后不仅人卖给了杨怀广,就连那家传的方子都成了杨怀广的囊中之物。你瞧见对面的烟雨楼了吗?如今他们招牌的卤羊肉,便是照着这方子做的。可惜了,这么好的卤肉,我竟再也吃不到了。”
章麓震惊,这还是个有手艺能耐赚钱的人。若是普通农户呢?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日日都是靠着地里的庄稼吃饭,若是欠了这么多银子,该拿什么来还?粮食吗?可是拿粮食去抵,粮铺又会按照什么价格去收?
清潭:“观主就曾帮过那位卤肉铺的老板,可惜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
章麓沉思了很久,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如此高利很难还完,最后无一例外都会成为死奴,可杨怀广不可能收这么多死奴在自家院子里吧,这么多张嘴可都是要吃饭的。”
清潭挑了挑眉,道:“所以说,这是个人头生意。杨怀广当然收不下这么多人,这些人最后都通过付瑜的手去了其他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