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个,程卫昭也是无奈:“之前有商会的人来送米粮和衣服、被褥,二十几辆车都塞的满当当。金吾卫人手不够,便让县衙出了十几个捕快来护送,结果没想到那群灾民心狠手利,把东西全抢了不说,还伤了商会的人,更有几个灾民和仆役被活活踩死。有的人来晚了没抢到东西,就去抢其他灾民的,就算金吾卫开弓示警都没用。混乱中又有不少人被打死,打伤的更是不计其数。正午的时候三皇子带着墨云骑来了,命令所有灾民都迁到五里外的荒田,搭建了几十顶行军帐做灾民营,有墨云骑震慑,倒是有秩序了不少。”
人被逼到了极限,就是一群饿狠的狼,法度与道德都不复存在,心里被‘活着’占满,但凡闻到点肉味,就能蜂拥而上,拼了命的去抢。
章麓叹息了一声:“谢程大人解惑。”
既然如此,便没有必要非得亲自送去分发给灾民,白白给人家添麻烦。便下令将东西都交给金吾卫,然后只带着晴放前往灾民营。
两人骑马到了五里外,远远的就能看见被分成五处的难民营。
章麓遥遥而望,赞叹道:“有意思,这灾民营是安军帐的规格建的。”
她手执马鞭指着不远处:“中间那三顶最高最大的军帐,应该就是三皇子所在的地方,从内到外依次扩散,再分成左右军帐,最外围设五个瞭望所,这是把灾民当做军队管理了。走,我们进去看看。”
在经过瞭望所的时候,章麓拿出了虞庆侯府的腰牌,哨兵很快放行,一人领着他们往中帐走。
紧挨着瞭望塔的是最外围,房子基本都是草房,每个房屋住的都是青壮年,似乎都是全家都只剩了他们一个,身上都穿着各式各样的薄棉衣,有的人还背着锄头、铲子之类的。
带路的小兵解释道:“这些都是绝户,家里就剩他们一个,或者弟兄几个的,经过大夫看过都没病没痛,就被统一安排在最外层,每日去户所领农具去西边的林子开荒,砍到的木头都放在南边的空地烤干做柴火,干草之类的也都统一收集起来。每日只要干的,每斤木材积一分,用分可以在吃饭的时候换肉吃。”
“还有肉?”章麓惊讶。
因为前朝皇帝好奢靡,再加上连年战乱,国库早已空虚。听父亲说,这几日因着赈灾的事户部哭穷了好几次,才会颁布《赈灾条例》,鼓励商户、官宦捐资捐物,捐了就能获封赏。虽远不及御赐金牌,但总归是个御赐物件,供奉在家族祠堂可光宗耀祖。
可刚经历过几年战乱和剥盘,无论是百姓还是商户手中并无多余的米粮禽肉,捐来的物资九成都是用得,吃食甚少,没想到三皇子掌控在民营之后,居然还能源源不断的供应肉类。
“当然有,三皇子所掌的墨云骑不单单打仗是行,狩猎也是一把好手!这山上野猪成患,常常拱了附近村寨的农田。三皇子一来便命人去山上收拾了野猪,还猎了不少豺狼虎豹,营里禽肉充足着呢。”士兵笑嘻嘻的说到:“但三皇子说了,不能每个人都发,说什么,寡……寡……”
“不患寡而患不均。”
“对对对!就是这么说的。基本的一日三顿粥,中午还有白菜炖粉条,晚上每人一个硬面馍馍。但是想吃更好的就必须拿分换。”
可是灾民会这么听话吗?本就是因为受了压迫才选择远离家乡寻找生路,又遇到这样的管理,神经敏感的人只怕会觉得这是在虐待他们吧。
章麓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
士兵说:“刚开始是有人闹,但被三皇子单独拎出来看管了。”他指了指西南边那个哨所:“都在那边,用茅草简易搭了几个棚子给他们遮风,每日就是两顿稀饭菜粥,按照之前金吾卫的标准给的,也不算虐待他们。”
三人顺着士兵指的方向看去,那里也在哨所看护范围,但是荒凉了不少,只有六七个茅草棚,一百来人住着,还都只穿着单衣,虎视眈眈的朝这边看着。
这眼神瞧着可不像是心悦诚服的模样,必然会找准机会闹事。
“想必三皇子还有后手吧,好逸恶劳的人不会觉得自己有错,他们人数若多了,只怕也生事。”章麓道。
士兵点点头,恭维道:“姑娘真是聪慧,三皇子每日都会让工所的人去问他们,如果有人愿意守规矩,就可以回去,不愿意的继续在这儿呆着。”
晴放看向自家姑娘,惊奇道:“这法子姑娘三年前整顿鱼阳郡的时候也用过,也就手头有忠心耿耿的兵将的人才敢这么干,若是让州府上的散兵游勇去干,只怕早就乱成一团了。”
“可不是,之前有人聚众闹事的时候,就动了五个墨云骑,那唰唰唰两三下就把人全给制住了!特别厉害!”士兵的眼睛明亮,眼眸中有羡慕和敬仰要溢出来:“要不是俺娘身体不好,还需要俺照顾,俺也去应征墨云骑,跟随三皇子南征北战!”
再往里便是中围,基本都是老弱妇孺,这里住的人比较杂,面积也是最大的。有的明显看着是一家,有的只剩下老弱,看到三人骑着高头大马走过来,眼神里有些畏惧,但更多的是渴望。
明明百来米的距离,靠前的灾民便闻风而动赶过来了,这些人各个骨瘦如柴,身上虽紧紧裹着薄棉衣,但是手上脸上还能看得到大片的冻疮。有几个带着药箱的人在士兵的护卫下穿梭其间,为他们诊脉医治。
有灾民想再往前走,就被守卫的士兵拦下了。
其中几个人就扶着守卫长枪朝他们跪下,各个哀嚎:“求小娘子们行行好,买了我吧!我会干活,会缝衣服!”
“我儿子十二岁了,上过学堂会识字,可以给府上郎君当个书童,或者随从都好!”
“求姑娘给条活路吧!”
他们走了一路,这些灾民便跟了一路,人越聚越多,守卫的士兵又多拦了一列,但灾民推搡的动作越来越大,士兵也要抵不住了。
有个穿黑色铠甲的士兵冲他们高喊:“都退后!再上前一步,全部丢去荒所!”
大部分都不敢再往前,有几个眼里闪着不甘,还想有动作,但是看着穿黑甲的人又害怕,只能渴望的看着章麓一行人。
士兵说:“这些都是老弱妇孺,身体都不好,不少孩子瘦弱的根本不像是十几岁的。三皇子都给她们搭了挡风军帐,里面压了棉被保暖,但怕火灾没给发炭火,都是在帐外设篝火,由士兵们专门看管,有厚棉衣都是紧着他们发的。”
再往里就是内围,挨着中帐,这里都是年轻妇女,每个人手中都拿着针线,在缝制衣服。
士兵解释道:“现在灾民越来越多,听说这些人还只是先头部队,后面有大军还没到。三皇子怕京城内和周围的工坊到时候抬价,用各种理由搪塞延误生产,就让会这些妇女来缝棉衣棉鞋,与最外围的汉子们一样积分。不过她们平日都是住在中围,只有做工的时候才来这儿。”
士兵领着三人去见了三皇子,此时李鹤霖刚检查完做好的饭食,从食间出来。
“见过三皇子。”三人齐齐行礼,李鹤霖听士兵说他们送了米粮来,诚心感激。
章麓朝他看去,只见他穿着藏青色圆领棉袍,竹子形状的暗纹是用金线编的,在霞光下熠熠生辉。身量修长,似是比兄长还略高一些。
他单手扶刀,章麓发现对方的掌上升茧,指腹粗砺,虎口处手背处都有不少伤痕,看着像是被利刃伤到的,但掌宽指长,极为好看。
“捐送物资这种事,其他人家都是让下人来办,侯爷却特地遣六姑娘前来,可是有什么话想要说?”李鹤霖将人引进中帐,走到火炉旁烤火。
章麓打量了一下四周,帐中摆设简单,只有一张简单的床榻,一张桌案,一把椅子,和一个正在燃烧的火炉。
“不过是有些话想不能让外人知晓罢了。”章麓也不客气,走到桌案上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
李鹤霖瞧了她一眼,笑到:“你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章麓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早就习以为常,却忘了眼前的人并非前世的那个人。她眼眸微闪,将话题岔开:“三皇子最近在为丈量税田的事情发愁吧?”
“侯爷告诉你的?”
章麓放下茶盏:“还需要我爹说?如今朝廷跟个破了窗的屋子一样,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能传的到处都是。前朝留下了太多问题,陛下刚刚登基,加上崔家势大,对朝堂的掌控力实在太弱。张大人的政策倒是不错,可惜难以推行。”
脸上的漫不经心消失了,李鹤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姑娘,问道:“那你可知如今国家最赚钱的营生是哪几样?”
“盐务、矿务、边贸、航运这四样,不过这些如今都不在陛下手中把持。”
李鹤霖点头:“不错,如今国库空虚,第一要务便是钱,没有钱什么事都办不了。”
“可兵也同等重要。”章麓道:“如今河南道明从暗反,河北没有汉将节度使,朔方、平卢都在我爹的掌握之下,河西和江南西如今的主将也是从我爹手中出来的,陇右的大元帅康都那什刚愎自用,凭着西域沙漠第一骑的名声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淮南道被淮南王把控多年,如今怕是不好裁撤,容易逼反。”
“剑南是程家的地方,陛下倒是有心在西川安插眼线,可惜找不到合适人选。”
“关内、河东、山南西、江南东这些地方都是旧族把控,拥兵自重。除了陛下发家的山南东和黔中外,其余地方都会不满新政的实施,暗中动作威逼朝廷。”
“可山南东和黔中物资匮乏,远远不能满足国库的需要,所以陛下虽有心推行新政,却迟迟不肯动手,就是想要创造一个机会,一个杀鸡儆猴的机会。我说得对吗?三皇子?”
李鹤霖心中惊叹,如今世道,女子居于后宅,知书却不是为了达理,而是为了攀附,为了能嫁给更好的门第,为了给家中添势。
纵使在民风彪悍的西北,女子能与男子一般在外抛头露面,经营生计,却依旧无法参与国事、战事。更别说像章麓这般,将如今局势娓娓道来。
他见过世间许多的女子,有母后那般谨小慎微却心思通透的,也有堂妹那般八面玲珑却手段狠辣的,更有淮南王投诚时,献给父皇的瘦马,娇小玲珑、柔柔弱弱,却唯独没见过她这样的,爽朗纯净却也有玲珑巧思,不被外部流言干扰,依旧我行我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