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请家法,刚被妈妈们救上来的苏姨娘也顾不得装晕了,连滚带爬的追在章弋身后:“老爷——”还没说完,章引玉身侧的刘妈妈上前一步,走到她跟前,一把扯住她的后衣领子,脸上带着演练过几百遍的标准笑容,说:“老爷现下有要紧事要处理,姨娘还是先去换身干净衣裳,待老爷将事情处理完了,姨娘有什么话再说不迟。”
苏姨娘身形狼狈,头上沾着不知什么品种的水草,发髻也散的七七八八,绣着木槿花的锦缎夹袄因湿了水变得皱皱巴巴,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光鲜。
她泪珠盈眶,语气委屈:“刘妈妈,秋儿要被动家法,难不成妾身这个做娘的还不能申辩一句了?”
刘妈妈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她语言温和,却句句似刀:“姨娘说笑了,今个儿主家的六姑娘可还在这儿呢,哪儿能没人替奴婢肚子里爬出来的八姑娘申辩?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待开了祠堂,自会让八姑娘开口为自己辩白,老爷也不是是非不分的恶人,若有误会,说清楚就好了。”
刘妈妈一句一个奴婢肚子里爬出来的,简直就是往苏姨娘的心窝子里戳!但章引玉听得极为解气。这些年被这俩人挑拨的不像父女更像仇人,她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了,如今皆是因果报应!
几个人一路来到祠堂,章引玉在身后偷偷拽了章麓一下,这会儿她哪儿敢回自己院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她爹发这么大脾气,心里实在是有些慌。
章麓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放心,她再也翻不起来了。”
说罢,扶着她一起进了祠堂。
“槿秋,爹最后再问你一句,玉儿说的到底是不是实情?”
章槿秋脸色白的吓人,却紧闭着嘴巴一句话都不敢说。
“好。”章弋点点头,对福伯说:“把婆子都叫来,请家法。”
苏姨娘一听,立刻扑到章槿秋的身上,呼天抢地的哭,手上还不断拍打着要上手拉人的婆子,声音凄厉:“老爷!妾身陪伴您十五年,身份低微任打任杀绝无怨言,但秋儿是您的女儿,是这府上的主子,若是今日老爷当众罚了她,日后让她的颜面往哪儿搁!还怎么使唤得动下人们啊!若他们再在外面编排几句,你让秋儿还有何脸面做人,干脆一根白绫吊死算了!”
章弋面色难看,章麓直在心里摇头,她躬身于章弋前,道:“三叔,要说当年已然分了家,我这个做侄女的不好插嘴说三叔身边人的不是,但有些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伯当年因朔方节度使消极抵抗,放蒙古人入关烧杀抢掠,便领兵夺了他的权,将朔方道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后因契丹狼子野心,斩杀平卢大都督,大伯便使我师父驻守平卢,暂邻大都督之职,但这些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章弋想起兄长,脸上不免带上了些敬佩与羞愧。
章麓又道:“如今新皇没有说什么,但不代表以后不会说什么。毕竟朔方、平卢共计四十六万边军,加上范阳十四万边军,共计六十万兵权。多少人眼热盯着,恨不能得了把柄就将章氏一族赶尽杀绝,好瓜分利益。如今父亲已然入京,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些话,恕侄女要说一说,问一问。”
“你有什么说便是,明面上是分了家,但到底是兄弟,若是不齐心,那儿来的章氏一族的百年荣光。”章弋说。
章麓让刘妈妈把苏姨娘扶起来,目光落在她身上,描过她的五官、手指、衣着,说:“苏姨娘,我三叔待你如何?”
“自是很好。”
苏姨娘怔怔的揩脸,她何等聪慧,此话一出便知道章麓想做什么了,刚想开口,便被章麓抢过话头:“三叔,您赏过苏姨娘多少东西?又给过章槿秋多少东西?您还记得吗?”
章弋蹙眉道:“这十年来大大小小给的可太多了,基本上逢年过节同僚只见走动送的,还有二哥小妹差人送来的,基本都给他们母子了。”这么一想,似乎他给过太多东西了,自己反倒没剩什么。
“那又给过引玉什么呢?”章麓言语简单,却直重要害。
苏姨娘赶紧解释:“那是因为这十年都是妾身和秋儿陪在老爷身边,当年要带七姑娘一起走,是七姑娘自己坚持不走的!”
“那又如何?她不走就不是嫡女了?三叔没有儿子,长女便是嫡,其余皆是庶。她不走你就可以以一个奴婢的身份把持全府,做一个当家主母了?”章麓断了苏姨娘的话,也断了她所有卖惨的途径。
章麓:“她不走是因为将外在,子女为质是传统,就像三叔和四姑,他们自六岁便被送去京城为质,只张妈妈陪着,陌生他乡,年幼的龙凤兄妹只能躲在小院子里,哪里都不敢去。而章引玉十岁便被三叔送去了京城,又常常伴在小姑左右,怎么会不知一直留在京中为质的苦,却还是心甘情愿留下做质子,果断拒绝了三叔要带她离开的想法。她不想惹前朝皇帝猜忌父亲,但这不是你们肆意嚣张的借口。”
这句话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也是说给前世的自己听。
字字铿锵,句句诛心!
章弋闭上眼,心中翻江倒海,后悔不迭。
苏姨娘见状,自知今日输定了,瞬间面露凶光:“六姑娘真是好一口伶牙俐齿,一个晚辈管到长辈头上了,也不怕说出去让人笑话!”
“您说谁是长辈?你吗?一个卖身契还攥在我手里的长辈?”章麓歪头瞧着她。
一句话直直刹住了苏姨娘的话头,堵在喉咙里咽也不是,说也不是,她求助般的看向章弋,却没得到一个眼神,只能哑声服软:“六姑娘,您是主子,是贵女,生来富贵,别人高攀不起。可妾身不是,秋儿也不是!谁让她托生到了妾身这个奴婢的肚子里,以至于天生矮了别人一头!您与大小姐能配得豪门权贵,可妾身的秋儿她不行啊!”
苏姨娘抹着眼泪,好似被风霜打弯腰的白芍药,一副孱弱之姿:“她只能嫁给那些穷秀才举人,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妾身只能小心翼翼的为她筹谋,为她一点一点的攒嫁妆,只希望未来女婿能看在秋儿嫁妆还算丰厚的面子上善待她啊!求求您,求求老爷可怜可怜妾身这个为娘的苦心,妾身愿意替秋儿承担一切家法,但求老爷饶了秋儿,她要相看人家,总不好身上带伤啊。”
言语恳切,楚楚可怜,一段话说完还磕了三个响头,一副诚心认错的样子。
章麓心中冷笑,装一装可怜,把错一揽就想过去了?她眼尾扫了一下缩在角落里,尽可能降低存在感的许清月,说:“姨娘,咱们都扯偏了。今天这事儿的苦主可还在这儿呢。”她指了指许清月。
“是章槿秋摔了人家的琴,是章槿秋要扒了人家的衣裳,是章槿秋要把人送去官府告她勾引三叔。这行为说小了是娇蛮,说大了那就是霸道。更何况……”她话锋一转,“穷秀才举人怎么了?如今读书人矜贵,若是肯努力,将来定然有大造化。况且当今陛下也是寒门出身,还好你这句话也就是在这里说说,若是被传了出去,一个不敬皇室的罪名,呵,陛下刚刚立朝,正欲整顿朝纲以示威慑,你这可是上赶着送把柄过去!”
一句话,留白的地方可太好联想了。
尤其是章弋这个千牛卫大将军,天天在皇帝身旁转悠,哪儿能不了解陛下的脾气。额头上顿时滚下几滴汗来,他猛然想起陛下刚入京的头两日,被褫夺封号、没收宅田的几位王公贵族,还有因几句话,几个字就被连贬三级的朝中官员,攥紧的手心直接汗湿了。
他拿过福伯手上的家法,直接宣了判:“章槿秋不敬嫡长,侮辱客居姑娘,语言粗俗,行为不检,按家法打三十,跪祠堂三天。”
苏姨娘大惊失色,想要开口求却被章弋瞪了一眼:“还有你!教她的都是些什么!小家子做派如何做我章弋的女儿!章槿秋的婚事你不用管了,我会请小妹过来做主替她相看,你以后就老老实实呆在翠竹轩,没我命令,你一步都不许踏出去!”
“老爷——”
章弋没理,环视一周,指着章槿秋身边的妈妈说道:“这几个妈妈,还有翠竹轩的几个大丫头,全部打死!剩下的让她们把嘴巴给我闭严实了,若是今日这事儿传出去半分,就让你们都尝尝军中审问俘虏的手段!”